聊斋故事：蜘蛛精

苏州城的冬夜，寒风刺骨。城南一间摇摇欲坠的茅屋里，宋子玉正裹着单薄的棉袄，就着微弱的油灯光亮苦读《论语》。破旧的窗棂被风吹得咯吱作响，几片雪花从缝隙中钻进来，落在他冻得发红的手背上。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宋子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三年前父亲病逝，去年母亲也因忧思成疾离他而去，如今这破败的家中只剩他一人。墙角堆着几摞书册，那是他全部的家当。

忽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院中传来。宋子玉一惊，这深更半夜，荒僻之处怎会有女子笑声？他放下书卷，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

月光如水，洒满庭院。院中老梅树下，站着一位身着墨色罗裙的女子，正掩口轻笑。她约莫二八年华，眉如远山，眼若秋水，肌肤在月光下莹白如玉。见宋子玉出来，她非但不躲，反而笑得更加明媚，眼角一颗泪痣随着笑意轻轻颤动。

"姑...姑娘何人？为何深夜至此？"宋子玉结结巴巴地问道，眼睛却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

女子止住笑声，盈盈一礼："奴家织娘，就住在不远处。今夜月色甚美，出来赏玩，忽闻郎君读书声清朗悦耳，不觉循声而来。"她说话时眼波流转，宋子玉只觉得心都要跳出胸膛。

"寒舍简陋，恐污了姑娘眼睛。"宋子玉羞愧地低头，瞥见自己补丁摞补丁的衣袍。

织娘却不以为意，轻移莲步走近："郎君何必自轻？腹有诗书气自华，比起那些纨绔子弟，不知强了多少。"她身上传来淡淡幽香，似兰非兰，让宋子玉头晕目眩。

二人就这样站在月下交谈，从诗词歌赋到古今轶事，织娘竟都能对答如流。宋子玉越聊越是惊讶，这偏僻之地怎会有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

"天色已晚，奴家该回去了。"织娘忽然说道，不等宋子玉回应，便转身离去，身影很快隐没在夜色中。

宋子玉呆立原地，手中还攥着织娘"不小心"遗落的一方丝帕。回到屋内，他辗转反侧，那倩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直到东方泛白，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夜，织娘再次造访，这次还带了一壶美酒和几样精致小菜。宋子玉受宠若惊，将家中唯一一张完好的椅子让给她坐，自己坐在破木箱上。

"郎君可曾婚配？"酒过三巡，织娘突然问道。

宋子玉苦笑摇头："家贫如洗，哪有人肯将女儿许配给我？"

织娘放下酒杯，直视他的眼睛："若奴家愿嫁与郎君为妻，郎君可愿意？"

宋子玉手中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酒液浸湿了早已斑驳的地面。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姑娘莫要戏弄在下..."

"谁与你玩笑？"织娘起身，拉着他的手走到院中，"明月为证，今夜我织娘愿与宋子玉结为夫妻，此生不离不弃。"说罢便跪在月光下。

宋子玉激动得浑身发抖，连忙跪下，二人对着皎洁的月亮三拜九叩，完成了简单的婚礼。

婚后，织娘白日不见踪影，每到夜幕降临便来陪伴宋子玉。更奇的是，她带来了一架精巧的织机，每夜"唧唧复唧唧"地织布到天明。她织的锦缎花纹繁复精美，在阳光下会变幻出七彩光芒。每隔三日，宋子玉便拿着这些锦缎去集市贩卖，总能卖出高价。

"娘子何必如此辛苦？"某夜，宋子玉心疼地握住织娘布满细茧的手。

织娘温柔一笑："夫君专心读书便是，这些粗活交给奴家。"她眼中闪过一丝宋子玉未能察觉的疲惫，"只盼夫君早日金榜题名，奴家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靠着织娘夜以继日的劳作，宋家的日子渐渐好转。破旧的茅屋修葺一新，宋子玉也穿上了体面的衣衫。然而连续三次乡试，他都名落孙山。每次落第回家，织娘都温言安慰，从未有过半句埋怨。

第五年春天，宋子玉终于高中举人。喜报传来的那天，织娘却病倒了。宋子玉这才发现，曾经明艳动人的妻子，如今眼角已爬上细纹，青丝中夹杂着银白，一双巧手粗糙如树皮。

"娘子..."他握着织娘的手，心中五味杂陈。

织娘虚弱地笑笑："夫君终于得偿所愿，奴家...奴家很开心。"

次年，宋子玉被任命为县丞，赴任前在家中设宴答谢亲朋。席间，有客人见到憔悴苍老的织娘，窃窃私语："宋大人怎会有如此老丑的妻子？""听说当年是个美人，怎么老得这样快..."

这些话语如针般刺入宋子玉耳中。酒过三巡，他借着酒劲对织娘喝道："你进去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织娘身形一颤，低头快步退入内室。夜深人静时，她端来醒酒汤，却被宋子玉一把打翻："滚开！看见你就烦！"

从那天起，宋子玉对织娘的态度急转直下。官场应酬中，同僚们的夫人个个年轻貌美，举止优雅，更让他觉得织娘拿不出手。他开始限制织娘外出，动辄打骂，连下人都看不过去。

"大人，夫人她昨夜又咳血了..."老管家小心翼翼地说。

宋子玉不耐烦地挥手："死不了！整日病怏怏的，晦气！"

一个雨夜，织娘收拾了简单的包袱，跪在书房外磕了三个头，悄然离去。宋子玉发现后，不但不寻，反而松了口气。

半年后，他迎娶了同僚的侄女柳氏。新夫人年方十八，肤如凝脂，貌美如花。新婚之夜，宋子玉志得意满，以为自己的人生终于圆满。

然而好景不长。柳氏骄纵任性，稍不如意就鞭打下人。一次家宴上，丫鬟不慎打碎茶盏，她竟命人砍掉了丫鬟一根手指。宋子玉看得心惊胆战，却不敢阻拦。

更可怕的是，柳氏对动物也极为残忍。家中养的花猫因不亲近她，被她活活摔死在院中石板上。宋子玉夜夜噩梦，开始怀念织娘的温柔善良。

某日醉酒归家，宋子玉跌倒在荒草丛中。朦胧中，他看见织娘站在面前，正要伸手去拉，却摸到一条冰凉的毒蛇！惊出一身冷汗后，毒蛇已不知去向，地上只余一只巴掌大的蜘蛛匆匆爬走。

"织娘...织娘..."宋子玉恍然大悟，痛哭流涕。原来日夜为他操劳的妻子，竟是蜘蛛所化的精怪。民间传说蜘蛛报恩，三年为期，她本可功成身退，却因怜他孤苦，多留了两载，直至耗尽精气...

悔恨如潮水般淹没了他。此后宋子玉郁郁寡欢，官场失意，家宅不宁。柳氏见他失势，卷了家财与情夫私奔。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宋子玉病逝于曾经与织娘共住的旧宅中，临终前还喃喃呼唤着"织娘"二字。

而在他看不见的房梁上，一只蜘蛛静静地织完最后一张网，随一阵风消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