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系辞》乾坤之道的哲学解构与现代性启示

一、乾坤大义的哲学定位

《周易·系辞传》云："乾坤，其《易》之缊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此段文字以乾坤为《易》之渊薮，构建了中国哲学中"体用不二"的宇宙论框架。自汉魏以降，历代易学家于此章句莫不殚精竭虑，从郑玄的爻辰说至王弼的贵无论，从孔颖达的疏解到朱熹的义理阐释，皆试图揭橥乾坤与《易》的内在逻辑关联。本文拟从文本训诂、历代诠释、哲学义理三维度展开，探讨乾坤何以成为易学体系的根基，并揭示其对中国传统哲学、文化及现代社会的启示意义。

二、文本疏证："缊"的哲学意涵

"缊"字历来聚讼纷纭。东汉郑玄注《礼记》曰："缊，读为烟煴，谓二气交相和会也。"将"缊"释为阴阳二气氤氲交感之态，此说为汉易象数学派所宗。唐孔颖达《周易正义》承继汉学传统，谓"乾坤相感，乃成万物，是万物之缊藉"，以乾坤为万物生成的本体论根源。至宋，朱熹《周易本义》提出新解："缊，所包蓄者，犹衣裘之温厚也。"将"缊"视为蕴含宇宙法则的本体性存在，赋予其形而上学的抽象意义。

考诸金文，"缊"字从糸昷声，本指织物的细密纹理，引申为事物内在的本质结构。在《系辞》语境中，"乾坤之缊"当指乾坤所蕴含的宇宙生成论与秩序论的统一体。乾坤既为阴阳之实体（乾为阳刚，坤为阴柔），又为易道之载体，二者"成列"即阴阳二气按一定秩序排列，由此产生"易"的变易法则。此一论述奠定了中国哲学"即现象求本体"的思维范式，与西方哲学主客二分的传统形成鲜明对照。

三、历代诠释：从象数到义理的话语嬗变

（一）汉易的宇宙生成论诠释

汉代易学家以象数解易，将乾坤视为宇宙生成的原初符号。京房以八宫卦象说阐释乾坤生六子卦的过程，认为"乾坤者，阴阳之根本，万物之祖宗"（《京氏易传》）。郑玄的爻辰说则将乾坤十二爻与十二月节气对应，构建"乾坤运行，化物成岁"的时空模型，体现了汉人"天人合一"的宇宙观。此种诠释路径将抽象的易道落实于具体的象数体系，使乾坤成为可观测、可推演的宇宙运行机制。

（二）魏晋玄学的本体论转向

王弼注《易》，以"贵无"思想重构乾坤义理："乾坤者，成象之两仪也；道与神明，为之宗极也。"（《周易注》）认为乾坤作为"有"，其根源在于超越性的"无"（道）。这一诠释将汉易的宇宙生成论提升为本体论，强调"乾坤虽大，统之以道"（《周易略例》），为易学注入形而上学内涵。韩康伯进一步发挥："夫乾坤之称，谓之两仪，而道无不在，故两仪为道之物。"（《系辞注》）形成"道-乾坤-万物"的三层结构，深化了易学的哲学深度。

（三）宋明理学的伦理化建构

朱熹将乾坤纳入"理一气"体系，谓"乾坤是理，阴阳是气"（《朱子语类》），以乾坤为"太极之流行"的具体展开。王阳明则从心学角度诠释："乾坤即易，易即吾心。"（《传习录》）将乾坤之道与主体心性打通，赋予其道德实践的意义。明清之际，王夫之提出"乾坤并建"说，强调乾坤相互依存、对立统一："乾坤并建而捷立，以为大始，以为成物，不相离也。"（《周易外传》）此说突破了"贵无"或"重有"的单维视角，揭示了辩证思维的精髓。

四、哲学义理：乾坤之道的三重维度

（一）本体论维度：阴阳翕辟的宇宙基底

乾坤作为阴阳的具象化表达，构成宇宙的基本结构。《系辞》云"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说明乾坤并非孤立存在，而是通过"合德"形成动态平衡。此种"对待而流行"的观念，实为中国哲学"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具体展开。正如张岱年所言："中国哲学中所谓阴阳，其实即是两一，即是对立统一。"（《中国哲学大纲》）乾坤之道揭示了宇宙的本质是对立统一的辩证运动，为中国传统科学（如医学、农学）提供了方法论基础。

（二）宇宙论维度：变易与不易的辩证统一

"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表明，变易法则（易）依存于乾坤的存在。乾之"刚健不息"与坤之"厚德载物"，既为变易提供动力（乾），又为变易划定场域（坤）。王弼"动静相因而成变化"的命题，深刻阐释了乾坤与易的关系：乾坤为"体"，易为"用"，体用不二，方得"变易"与"不易"的统一。此一思想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深远，如《史记·太史公自序》"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治史理念，即脱胎于此。

（三）价值论维度：刚柔相济的人文理想

《系辞》将乾坤之道落实于人文领域，提出"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的性别伦理，及"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以厚德载物"的人格范式。朱熹将乾坤道德化，谓"乾为仁，坤为义"（《周易本义》），使易学成为儒家伦理的形上根基。此种"推天道以明人事"的思维方式，使乾坤之道超越宇宙论范畴，成为中国人安身立命的价值准则。如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担当精神，即体现了乾道的刚健；陶渊明"躬耕隐居"的处世态度，则暗合坤道的柔顺。

五、现代启示：乾坤哲学的当代转化

（一）生态哲学：阴阳平衡的可持续发展观

在生态危机日益严峻的今天，乾坤哲学"阴阳合德"的理念具有特殊意义。乾道的"自强不息"可诠释为人类对自然的合理利用与改造，坤道的"厚德载物"则要求人类尊重自然规律、守护生态底线。二者的辩证统一，为构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提供了传统智慧。如道家"人法地，地法天"的生态观，与乾坤哲学一脉相承，可资现代生态伦理建设借鉴。

（二）管理哲学：刚柔并济的领导艺术

乾坤之道在管理领域表现为"刚柔相济"的智慧。乾道的"刚健"对应制度建设、战略决断的刚性原则；坤道的"柔顺"则体现为柔性管理、人文关怀的弹性机制。《孙子兵法》"刚柔皆得，此谓将事"的论述，即源于此。现代企业管理中，华为"狼性文化"（乾）与"员工关怀体系"（坤）的结合，正是乾坤哲学在当代的成功实践。

（三）生命哲学：动静相宜的养生智慧

乾坤哲学对个体生命修养亦具启示。《黄帝内经》"法于阴阳，和于术数"的养生原则，与乾坤之道相通。乾道主"动"，对应适度运动、积极进取的生活态度；坤道主"静"，倡导虚静守柔、恬淡寡欲的心理调适。二者的平衡，可实现"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素问》）的养生目标。如太极拳"动中求静，以静制动"的技法，即是乾坤哲学在身体实践中的体现。

六、结语：乾坤哲学的永恒生命力

从《系辞》对乾坤与易道关系的论述，到历代易学家的多元诠释，乾坤哲学始终作为中国文化的底层代码，塑造着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与价值取向。其"体用不二""辩证统一"的智慧，不仅为解读宇宙人生提供了独特视角，更在现代社会展现出强大的转化能力。在全球化与现代化的双重语境下，重新审视乾坤之道，既是对传统文化根脉的追溯，亦是为解决当代问题寻找本土智慧资源的必然选择。诚如冯友兰所言："中国哲学在未来的世界，必将大放异彩。"乾坤哲学作为其中的璀璨明珠，亦将继续照亮人类文明的前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