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亭:浮世清音——晚明人文艺术所见矛盾与交融
发布时间:2025-05-24 14:09 浏览量:84
#我的宝藏兴趣#由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艺术系与上海博物馆合办的大型展览“浮世清音——晚明江南艺术与文化”将于2025年3月22日至7月20日在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展出。该展览筹备多年,旨在透过360余件来自海内外多家机构和个人的珍贵收藏,从物质、思想、艺术三个层面,全面地展现“晚明”这个独特时代的艺文风貌。本文分两部分:“人文环境”基本对应展览的第二单元,将以活跃于明代万历前后的思想家、剧作家、商贾、出版家以及天启、崇祯年间的闺秀、名妓、士子等代表性人物为线索,展示晚明的人文思想和社会背景。“艺术选择”则大体对应展览的第三、四单元,为晚明艺术新风的综合呈现,以书画为主导、版画为辅助,旁涉篆刻、拓本、音乐以及文人书斋等内容。
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春,临川汤显祖(1550—1616)以遂昌知县令上计至京,与公安三袁(即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松江董其昌(1555—1636)、麻城王图(1557—1627)诸友“聚首都门,无夜不共宴笑”。[1]二月初六,袁宏道(1568—1610)启程赴吴县县令任,汤显祖同其一道出关,并作七绝一首,寄怀王图、袁宗道(1560—1600)、董其昌诸友。[2]是年,汤显祖四十六岁、董其昌四十一岁、袁宗道三十六岁、袁宏道二十八岁、袁中道(1570—1626)二十六岁。其中,袁宗道、董其昌皆任官翰林。晚明文学、书画领域的核心人物,正徐徐步入他们的舞台。
近来学界已注意到,明代中后期,由海外贸易涌入中国的白银可能占当时世界白银总量的三分之一。[3]而以太湖流域为中心的江南地区,农业、手工业、商品经济更是高速发展。从“物”的层面来看,晚明江南可谓奢华极备,一派中兴气象。然而,当视线转到“人”时,却无法回避人文璀璨与朝代鼎革接踵而至的悖论。是否确如史家所言,唯有乱世、浮世,才可将人性所有侧面呈现?[4]文艺本身无法应答过于沉重的历史诘问,本文仅尝试透过对晚明不同阵营间人物交集的梳理,观察他们于特殊时代背景中所饰演的角色;并为厘清晚明独特艺文创见之来龙去脉,提供些微材料与思考。如果说,展览中的“物”主要对应江南都市中的“中产阶级”,那么以“人”为主导的人文艺术,则将关涉更为丰富的社会阶层,亦将涵盖跨度更广的时间维度。
由实物结合文献来看,晚明的人文艺术呈现出方方面面的“矛盾”与“交融”,它们有如历史的镜像,在花团锦簇的嘉靖、万历年间酝酿发展,一直延续至曲尽冰消的清代初年。
一、人文环境
(一)声音与身份
明中叶成化、弘治年间,陈献章(1428—1500)开心学先河;正德、嘉靖中,王守仁(1472—1529)及其门生发展出声势浩大的“阳明心学”思潮,“程朱理学”备受冲击。心学关注内在自我的“良知说”,推动艺文创作由“格致”向“性灵”迈出重要一步。万历十四年(1586),狂士李贽(1527—1602,图录2.17[5])撰成《童心说》,以有无“童心”作为创作的评价标准,主张“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6]。李贽与其时炙手可热的后七子领袖王世贞(1526—1590)几近同龄,在“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时文背景下,李贽的呼声可谓震霆启寐,文学领域“复古”与“反复古”争鸣的局面亦于此形成。
万历年间,结社、谈禅风气炙盛。万历十六年(1588)冬,袁宗道、董其昌、唐文献(1549—1605)诸友会于京师龙华寺,同憨山禅师(1546—1623)夜谈。[7]万历二十二年(1594),三袁、陶望龄(1562—1609)、董其昌、萧云举(1554—1627)、王图诸友“复为禅悦之会”[8]。在前述万历二十三年(1595)的都门聚首后,袁宏道于翌年撰《叙小修诗》,提出创作应“独抒性灵,不拘格套”[9],三袁以近乎玩世的态度赞赏“真人”“真诗”“真乐”。万历二十六年(1598)前后,三袁、黄辉(1553—1612)、陶望龄等人于京师发起“蒲桃社”,对前后七子的摹古积习大加批判,公安派结社与文学活动臻于极盛[10]。
同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春初一,李贽与董其昌见于都门外兰若中[11];三月,汤显祖辞官归临川,并于是年秋撰成《牡丹亭还魂记》[12],时人谓:“《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13]汤显祖始终未能割舍对世情的关怀,而是以一“情”字,贯穿其艺文创作与处世哲学,其“至情说”于心学中又延续了儒家“生生之仁”的传统精神。上述诸家在吸纳心学后虽有各自不同的演绎,但对性灵、真情的追求一以贯之。[14]
万历二十八年(1600)通常被视为公安派文学活动之转折点,该年十一月,袁宗道猝逝,宏道、中道离京;万历三十年(1602),李贽自刎狱中,黄辉罢官;万历三十四年(1606)前后,汤显祖在《寄董思白》信中叹道:“卓、达二老,乃至难中解去。开之、长卿、石浦、子声,转眼而尽。董先生阅此,能不伤心?”[15]札中提及已故六友,为李贽、紫柏真可(1543—1603)、冯梦祯(1546—1605)、屠隆(1542—1605)、袁宗道与王一鸣。[16]心学、公安派核心人物于风云变幻的时局中相继陨落,其影响却并未就此消散。万历四十五年(1617),竟陵钟惺(1574—1625,图录2.20)作《诗归序》,提出“真诗者,精神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17]与同邑谭元春(1586—1637)对“性灵说”作出修正。
与不同声音的涌现并行不悖的,是晚明社会结构的剧烈变化。正德以前,四民各有定业,百姓安于农亩;正德之后,赋税日重,舍本逐末者激增。松江何良俊(1506—1573)即称:“今去农而改业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18]与此同时,在“非儒术无以亢吾宗”等观念的影响下[19],四民之末的“商”舍贾归儒、超而为“士”的案例比比皆是,映射出“士”兼及“文人”在传统社会中所占据的地位。徽州一府六县之商人于成化后崛起,作为与晋商齐名之南方商帮,徽州商帮儒风独茂,有“儒贾”之誉。徽商之后汪道昆(1525—1593)通过科举晋升至与王世贞并驾齐驱,而无望于举业的富商则常以捐赀等方式换取相应的职位。万历二十年(1592),程君房(1541—1610后)便捐赀得鸿胪寺小职;万历三十五年(1607),汪廷讷(约1569—1628以后)亦曾捐赀任盐课副提举。
江南都市始于正统至正德间的崇奢、僭越之风,于嘉靖、万历年间愈演愈盛。[20]而时人对于“物”的追捧,常伴随着文化与审美层面的“竞尚清雅”[21]。来自歙县的方于鲁(约1541—1608)、程君房皆出身商贾,万历年间,两家于制墨领域展开激烈的竞争,但由刻制工艺繁复、内容鸿丰的《方氏墨谱》与《程氏墨苑》(图录1.25、1.26)所需消耗的工本来看,对于方、程甚至稍迟于南京发展的徽籍出版家汪廷讷、胡正言(约1584—1674)而言,商业竞争恐怕还在其次,更重要的当是借精品化的出版物,展示自身与文人趋同的高雅审美,甚至以之为馈赠礼品、宣传媒介,建立与精英文人圈的交集[22]。在制作粗简、造价低廉的通俗刊本盛行的背景下,万历年间玩虎轩本《养正图解》、环翠堂本《人镜阳秋》、泊如斋本《闺范图说》等书,不仅刻绘俱精、成本高昂,更以儒家说教性质的主题内容将读者定位为精英文人,出版家的精神诉求及其对儒士身份的渴慕寄望于此。
有别于商贾向文人不遗余力地靠拢,面对来自身份与文化权威的挑战,文人对商人则是若即若离。王世贞有关新安贾人见苏州文人“如蝇聚一膻”的讥讽[23],即是这种心态的体现;汤显祖为回绝汪廷讷之邀所书名句“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24],传达的亦是汤氏对于徽州的复杂情感;而孤高如文震亨(1585—1645),更是屡屡鄙薄贾胡肆中“真赝并陈,新旧错出”等怪象[25]。大抵在王、汤、文这类“血统纯正”的文人心中,始终介怀商人沾染黄白之物的俗气,故而着意于对拥有学养的“赏鉴家”与徒有资财的“好事者”进行区隔。
(二)闺阁与市朝
中国传统社会秩序中,名门闺秀、庶民妇女、倡优贱婢的等级差异,在女性群体内部皆清晰可见;而从男性视角来看,女性更未曾摆脱她们“被物化”与“被观赏”的命运[26]。尤求(活跃于16世纪)绘于隆庆二年(1568)的《汉宫春晓图》卷(图1,图录2.1)为本展览中定年最早的书画之一,这件集合了文徵明(1470—1559)小楷书《赵飞燕外传》以及周天球(1514—1595)、俞允文(1512—1579)等名流题跋的长卷,乃由王世贞组织完成。王氏在跋中写道:“飞燕合德事不足论,第伶玄此文与国色并绝代,为千载风流断案。太史铁心石肠,而寄托乃尔,毋亦靖节《闲情赋》故事耶!”这段关于文徵明的戏谑,适可见出明代中后期上层文人对于宫闱艳史、美人故实的矛盾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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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ˉ《汉宫春晓图》卷(局部)ˉ 纸本白描手卷ˉ 尤求ˉ 隆庆二年(1568)ˉ 上海博物馆藏
几乎与王世贞品评风流同时,李贽已提出“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的质问[27],向传统男尊女卑的社会秩序发起了挑战。某种程度上,李贽的呼声的确令时人对女性的态度有所改观。徐渭(1521—1593)的《四声猿》(图录2.14)即有对女性自我意识的凸显;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图录2.13)更试图以女性之“至情”冲破礼教中“理”之桎梏。一些收录、点评古今名媛名妓诗文的集子,如《青楼韵语》(图录2.10)、《名媛诗归》、《彩笔情辞》等,亦在万历至崇祯年间涌现。随着女性的身份由“读者”转为“作者”,女性的才情也得到了认可。董其昌即对松江顾名世孙媳韩希孟(活跃于1634—1641)的顾绣作品赞誉有加,称其:“望之似书画,当行家迫察之,乃知为女红者。人巧极,天工错。奇矣,奇矣。”[28]
方维仪(1585—1668,图录2.23)系出桐城名门,父方大镇(1560—1629)于万历末迁大理寺少卿,天启间一度为东林党魁邹元标(1551—1624)、冯从吾(1556—1627)诸君延请至京中首善书院讲“性善”之学,倡经世致用之道。方维仪幼承家训,精研文史,早年丧夫,归守“清芬阁”六十余年。孀居期间,她教养胞弟方孔炤(1590—1655)之子方以智(1611—1671)如己出。方以智后为复社四公子之一,诗文品性受姑母影响甚深。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背景下,方维仪潜心诗画,尝与胞姐方孟式(1584—1639)、从妹方维则(1585后—1668后)、弟媳吴令仪(1593—1622)等人结“名媛诗社”。方维仪所著《清芬阁集》载入《明史·艺文志》,又辑录古今女性诗文编成《宫闺诗史》等书。她清姿博才,不让须眉,方以智即称其“有丈夫志,常自恨不为男子,得树事业于世”[29]。孟式、维仪、维则三姊妹皆贞烈,被清初朱彝尊(1629—1709)敬为“方氏三节”[30]。以方维仪为代表的晚明世家女性之才情、气节与命运,实可贵、可敬、可叹。
思想更趋自由的晚明名妓,在艺文创作、社交参与等方面非常活跃。弘治、正德年间,旧院与贡院仅隔一河的“仙都”南京已出现“江山妍淑,士女清华,才俊翕集,风流弘长”的图景[31]。万历前后,文人狎妓之风日盛,如王穉登(1535—1612)与马守真(1548—1604,图录2.2)般才子佳人相知相惜的例子俯拾即是。尽管《吴姬百媚》《金陵百媚》等出版物对女性的品评仍近于“美物”,但姿色之外,她们不逊于男子的技艺与才情亦得到了关注和肯定。得董其昌、李日华(1565—1635)称赏并一度归沈德符(1578—1642)为妾的奇女子薛素素(活跃于1564—1637),善挟弹走马,有翩翩男儿俊态,部分诗作收录在《青楼韵语》《列朝诗集小传》等书中。崇祯践祚后,“非闺房之闭处,无礼法之拘牵”的秦楼楚馆,成了诗酒文会甚至政治党社的重要活动场所,更有柳如是(1618—1664)、董小宛(1624—1651)、李香君(1624—1654)等天资明慧、色艺兼美之名妓,同钱谦益(1582—1664,图录2.25)、陈子龙(1608—1647)、冒襄(1611—1693,图录2.3~2.5)、侯方域(1618—1655)等东林、复社胜流结纳[32]。“词翰倾一时”的河东君柳如是大有“不服丈夫胜妇人”的侠女气概,她曾于崇祯十三年(1640)冬“幅巾弓鞋,着男子服”,扁舟造访钱谦益,“神情洒落,有林下风”[33]。康熙三年(1664),钱谦益去世未及两月,柳如是即殉夫以全其节。琴瑟和鸣的欢场之外,晚明名妓于国变前后所迸发的冰心傲骨、玉壶清节尤为世人引重。
顾宪成(1550—1612)被明神宗罢官后,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开始在无锡东林书院讲学,初衷原在讽议朝政、推动实学,因慕风相和者众,逐渐演变为以江南士大夫为主体的官僚政治集团,影响直入朝廷权力核心。[34]万历末至崇祯年间,东林诸君以直声闻朝野,江南佳丽亦多倾心相交。秦际唐《题余澹心〈板桥杂记后〉》即写道:“笙歌画舫月沉沉,邂逅才子订赏音。福慧几生修得到,家家夫婿是东林。”[35]复社始于崇祯二年(1629)的尹山大会,原是青年士子发起的文社。面对公安、竟陵等心学末流轻浮冷僻之弊,复社重追前后七子,主张宗经复古。他们砥砺品行,试图以儒家正统挽狂澜于将倒。朝代更迭之际,复社中气魄凛然者,或为政敌迫害致死,或在鼎革中抵抗殉国。然而,在党同伐异的权力斗争中,东林、复社亦难免沾染阴谋浊气。张溥(1602—1641)为解救周延儒(1593—1644)集资白银贿通内监之事,历来为史家诟病。[36]明王朝最后的十余年,面对山河飘零,士人阶层一面于灯火楼船中酣歌醉舞,一面在道德节操与个人仕途间摇摆挣扎,以矛盾的心态扮演着矛盾的角色。
二、艺术选择
在声音交杂与身份混融的晚明,面对阶层的边界与雅俗的分野,不同阵营的画家如何应对与选择?又如何将文学等领域的术语转为画论语言,用以表达艺术主张?本文试借“以天真幽淡为宗”,考察明末清初以松江画派为核心的山水主流之画论创见,兼及对诗意、遗民等子题的观察;而借“以本色奇趣为宗”,探讨同一时间轴上体现通俗、奇变时风的绘画探索。前者塑造的是脱尽尘浊的明山净水,后者通向的则是斑斓陆离的异域与凡间。
(一)以天真幽淡为宗[37]
袁宏道《叙竹林集》记录了一段其兄袁宗道与董其昌的对话:
往与伯修过董玄宰,伯修曰:“近代画苑诸名家,如文徵仲、唐伯虎、沈石田辈,颇有古人笔意否?”玄宰曰:“近代高手,无一笔不肖古人者。夫无不肖,即无肖也,谓之无画可也。”余闻之,悚然曰:“是见道语也。”故善画者,师物不师人;善学者,师心不师道;善为诗者,师森罗万象,不师先辈……王以明先生为余业举师,其为诗能以不法为法,不古为古,故余为叙其意若此。[38]
对话发生在万历二十七年(1599),袁宗道与董其昌间寥寥数语,已令耳闻的袁宏道会悟了“师心不师道”“以不法为法”的创作精神。不仅比袁宗道尚年长五岁的董其昌时有论及“心之本初”“任性率兴”等与心学相通之语汇,嘉兴李日华(图录2.19)更屡屡直言“性灵”,尝谓:“余少学诗,未具真眼……不知诗者,是人性灵浮动英妙之物。”[39]又:“绘事必以微茫惨淡为妙境,非性灵廓彻者,未易证入。所谓气韵必在生知,正在此虚淡中所含意多耳。”[40]
相较于心学,松江画家对“禅宗”的借鉴更为直观。李开先(1502—1568)、王世贞等人早已将佛教之南北分宗引入文学、戏曲领域。董其昌则以“一超直入如来地”之顿悟与“积劫方成菩萨”之渐悟比附绘画[41],主张创作当是“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而不应“刻画细谨,为造物役”[42]。在何良俊、詹景凤(1528—1602)、莫是龙(1537—1587)等人的铺垫下,万历中后期,绘画领域的“南北宗论”由董其昌发展成熟:以唐李思训父子至南宋马远、夏圭为“北宗”,以画风渲淡的唐王维至元四家为“南宗”[43]。“南北宗论”乃是桥梁,目的实在提升“文人画”之价值。在“文人之画”条中,董其昌将“南宗”视为文人画之“正传”,而认为“北宗”画家“非吾曹当学”[44]。所谓“不读书人,不足与言画”,“南北宗”与“文人画”等概念的提出,本质都是对文人画家群体以至笔墨本身进行提纯。与职业画家的“精工具体”“甜斜俗软”相较,“平淡天真”“微茫惨淡”方能展现文人儒雅之笔的风流蕴藉。
松江莫是龙名下的《画说》点评倪瓒:“一变古法,以天真幽淡为宗,要亦所谓渐老渐熟者。”[45]几乎左右整个晚明画坛雅俗分野的元代画家倪瓒,乃于嘉靖前后由何良俊纳入“元四家”人选。[46]虽有王世贞、詹景凤诸家为宋画辩护,崇元之风仍于嘉靖、万历年间在松江画家的推动以及高濂(约1527—约1603)、屠隆等人的热议中愈演愈烈。董其昌之倡言“文人画”论,即与倪瓒“天真幽淡”画风的“被发现”以及明中后期旷日持久的“宗宋”与“宗元”、“吴门”与“松江”之争有关。万历十九年(1591),董其昌与诸友观《宋李唐文姬归汉图》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于馆师韩世能(1528—1598)公署,同年南归后,即“大搜吾乡四家泼墨之作”[47]。从董氏绘于万历二十年(1592)的《纪游图》册(安徽博物院藏)与万历二十四年(1596)的《燕吴八景图》册(图录3.18),可见他此期师法倪瓒并融会宋元诸家笔意的探索。
晚明到来的前夜,苏州一度为江南城市风尚所归。何良俊所言“吾松不但文物之盛可与苏州并称,虽富繁亦不减于苏”[48],仍是在向苏州看齐。崇祯前后,情况发生了变化。董其昌尝为松江沈士充(活跃于1607—1640)长卷撰跋:“沈子居此卷,重峦叠嶂,长松巨壑,山居奇境,无所不具。吴门画手当拱手让吾松,不虚矣。”[49]董其昌以为胜过“吴门画手”的骄傲溢于笔端。沈士充此作很可能即崇祯元年(1628)的《长江万里图》卷(图录3.22),后有陈继儒(1558—1639)跋:“画以士气为主,自吾乡董思翁拈提正印,文度、子居同时同参,始从文、沈两先生直溯元四大家,以及荆关董巨,皆以李营丘为师,营丘以卢鸿乙为师,此士气派也。”陈继儒于此勾画出“士气派”阵营。北宋苏轼已有“士夫画”说,明洪武年间曹昭的《格古要论》亦有“士夫画”条,董其昌则把“士夫画”改为“士气”,并称:“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50]项圣谟(1597—1658)、张琦(活跃于17世纪)绘于顺治九年(1652)的《尚友图》轴(图2,图录2.15),追忆的即是董其昌、陈继儒、李日华等艺林五老,一时士风,可以想见。
图2ˉ《尚友图》轴 ˉ 绢本设色立轴 ˉ 项圣谟、张琦 ˉ 顺治九年(1652)ˉ 上海博物馆藏
在传统的文艺排序中,以士人为创作主体的“诗”往往排在以职业画家为创作主体的“画”之前。北宋以来,士人参与绘画的频繁以及“士夫画”“文人画”等概念的出现,某种程度上消解了诗与画之间由作者身份引致的隔阂。苏轼尝言:“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51]黄庭坚亦有:“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写出无声诗。”[52]“无声诗”成为“画”之代称。明中叶,吴宽(1435—1504)道:“至今读右丞诗者则曰有声画,观画者则曰无声诗。以余论之,右丞胸次洒脱,中无障碍,如冰壶澄澈,水镜渊渟,洞鉴肌理,细现毫发,故落笔无尘俗之气,孰谓画诗非合辙也。”[53]吴宽不仅言及画可如诗般直抒胸次,更道出画近诗者如“冰壶澄澈”“无尘俗之气”的特质。诗书画合辙由来已久,明中后期更出现众多以诗词为题的诗意图。除本展览中宋懋晋(约1559—1622后)、项圣谟、钦揖(活跃于1658—1667)、高简(1635—1713,图录3.2~3.5)以及饶宗颐在《明季文人与绘画》中所列戴本孝(1621—1691)、傅山(1607—1684)、邵弥(17世纪早中期)、叶欣(活跃于1640—1673)、查士标(1615—1698)诸家名下作品外[54],陆治(1496—1576)《唐人诗意图》册(苏州博物馆藏)、王时敏(1592—1680)《杜甫诗意图》册(故宫博物院藏)等皆属此类。故宫博物院藏文震亨《唐人诗意图》册,以澄心堂纸绘就,敷色妍儒,气息深静古雅,画中高士临流抚琴,观者可闻清音于笔墨之外。
在“画”仿效“诗”时,版画、顾绣等领域则普遍出现“如诗”“如画”的追求。万历中后期,顾正谊(16世纪中期至17世纪早期)将自作诗词与绘画刊刻为《百咏图谱》与《咏物新词图谱》;宛陵汪氏所刊《诗余画谱》从南宋人所编《草堂诗余》中选取佳作百篇,以董其昌、陈继儒等当朝名手书风撰写,再每词配合以词意画付刻;黄凤池(16世纪晚期至17世纪早期)所刊《唐诗画谱》选取唐诗近150首,亦以董、陈等名家书风题写,再附以诗意插图,时人誉之“诗诗锦绣,字字珠玑,画画神奇”[55]。同类出版物中,董、陈款画、跋颇为多见,松江画派于工艺门类的渗透可见一斑。刊行于天启、崇祯年间的《萝轩变古笺谱》(图3,图录1.27)与《十竹斋笺谱》(图录1.28),均有众多以“画诗”为主题的笺画。两谱刻绘极精,展卷而觉目艳心赏。饾版、拱花技术的纯熟运用令木刻版画对“画意”的追求成为可能;象征、隐喻等修辞手法的融会,则可满足观者对幽深“诗意”的追慕。
图3ˉ《萝轩变古笺谱》(局部)ˉ 彩色套印本 ˉ 吴发祥编 ˉ 天启六年(1626)ˉ 上海博物馆藏
绘画与版画的诗意化倾向,传达的正是时人对于明山净水的追求以及“卧游”其间的向往。吴汝绾《诗余画谱序》中的“彼案头展玩,流连光景,益浸浸乎情不自已”[56],便是此意。在传统文人的精神世界中,始终有一个作为心灵归所的桃源意象,高简名下《写陶潜诗意》册(图录3.5)中的《桃花源外》和《桃花源内》两开,正是文人心中诗意与画意之所托。而对于无法在现实中寻觅桃源的都市文人来说,书斋恰可满足他们躲避世俗的“大隐”理想。晚明时期,在园林绘画、版画以及高濂《燕闲清赏笺》与《起居安乐笺》、计成(1582—?)《园冶》、文震亨《长物志》等出版物的描绘中,书斋往往“气藏而致敛”,隐修于“密处之地”[57]。外部与环境相融,内部则营造明净清幽的氛围:简约的黄花梨家具是书斋的主体陈设(图录4.1~4.5),画案上图书匣可收纳冻石所刻仿汉印章(图录3.31~3.35),架格上摆放图书或法帖拓本(图录3.36、3.37),壁间悬挂一张古琴(图录3.38、3.39),花窗旁的高几上可放置炉瓶盒三事或瓶花、盆玩。斋中若能再悬一幅倪瓒山水,更是“雅”之至高象征。
借由画论体系的构建,松江画家塑造了一片只有高雅文人方可抵达的明山净水。他们对于“天真幽淡”之元人画风的选择,影响了明末清初山水主流的风格走向。画中九友、四僧、四王、吴、恽,莫不从松江画派及其画论体系中各取所需。新安弘仁(1610—1663或1664,图录3.26)、查士标诸家尤以透过董其昌上追倪瓒笔意为特色,他们受黄山一带风光滋养,发展出一种萧疏清旷的地域画风。亡明故都南京,更有众多师承交错的遗民画家前往凭吊:周亮工(1612—1672)虽称张风(1608后—1662)学画“无所师授”,但张氏叔侄皆耽于画理,于“性灵”等说独有领悟;一度加入复社的龚贤(1618—1689,图录3.24)将画家分为“画士”“画师”“画工”三等,力主“士气”说,终其一生致力于诗文陶铸;叶欣(图4,图录3.25)笔下冷逸荒寒的梅花流泉,本身就有如竟陵诗,引观者动秦月汉关之思[58]。明末清初逃禅遁世之人亦为数众多,部分画僧画风清寂枯淡,常于画中自题禅语,将命运与禅机寓于画中。普荷(1593—1673或1683)曾于天启年间受董其昌指授,其诗文书画均蕴含禅理;与弘仁互动颇多的方以智披缁后作画纯用秃笔,并常题写深涩偈语,其名下的《截断红尘图》轴(图录2.24)即是禅画之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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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ˉ《梅花流泉图》卷(局部)ˉ 纸本设色手卷ˉ 叶欣ˉ 顺治五年(1648)ˉ 上海博物馆藏
(二)以本色奇趣为宗
嘉靖初年,王守仁门生、泰州学派王艮(1483—1541)提出的“百姓日用即道”,推动了知识阶层对普通民众的关注,通俗文化得以长足发展。稍迟,李开先、唐顺之(1507—1560)以“本色”谈论诗文、戏曲,曾被认为难登大雅之堂的南曲,逐渐被纳入正统。“真诗乃在民间”原由前七子之李梦阳(1473—1530)提出,袁宏道、冯梦龙(1574—1646)等人皆对这一命题予以肯定。明中后期刊行的白话小说、戏曲,多由文人对宋、元以至当朝的民间话本、歌谣整理加工而成。[59]在此背景下,一种崇尚“本色”的美学于创作领域升温。
徐渭与心学成员交谊颇深,嘉靖三十一年(1552),他就曾与季本(1485—1563)、王畿(1498—1583)、唐顺之诸人于会稽舟中论诗。[60]作为心学的热忱追慕者,徐渭亦倡言“本色”论,他在《西厢序》中叹道:“世事莫不有本色,有相色。本色犹俗言正身也;相色,替身也。替身者,即书评中‘婢作夫人,终觉羞涩’之谓也……故余于此本中贱相色,贵本色。”[61]在《题昆仑奴杂剧后》中又道:“语入要紧处,不可着一毫脂粉,越俗、越家常、越警醒,此才是好水碓,不杂一毫糠衣,真本色。”[62]徐渭所论“本色”,是指“俗”中求“真”,还原不加涂饰的本来面目。他注重“真情”的直发,在《答许北口》中即言:“试取所选者读之,果能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便是兴、观、群、怨之品。”[63]徐渭自称其画属五代徐熙野逸一派,“不求形似求生韵”“信手拈来自有神”。其泼墨大写意花鸟往往“舍形而悦影”(图5,图录3.6),颠张醉素的狂草更是恣肆淋漓,以“忽兴”“狂扫”之笔直抒胸中块垒。徐渭的诗文书画,所写实是其身之“本色”[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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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ˉ《杂画》卷(局部)ˉ 纸本墨笔手卷 ˉ 徐渭 ˉ 万历八年(1580)ˉ 上海博物馆藏
同在撰写《叙竹林集》的万历二十七年(1599),袁宏道偶读《徐文长集》,大奇,遂作《徐文长传》,称徐渭“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又“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以“奇”字概述徐渭一生。[65]可惜徐渭已在数年前抱愤而终,袁宏道痛惜之余,开始大力搜罗徐渭诗文墨迹。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亦有相关纪事:“其(袁宏道)攻王(王世贞)、李(李攀龙)颇甚口,而詈于鳞(李攀龙)尤苦……渠所最推尊为吾浙徐文长,似誉之太过,抽架上徐集指一律诗云:‘三五沉鱼陪冶侠,清明石马卧侯王。’谓予曰:‘如此奇快语,弇州(王世贞)一生所无!’”[66]
苏轼尝谓:“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67]后世文人对“奇趣”时有发挥。汤显祖即称:“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如。”[68]袁宏道亦称:“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句法字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69]对于苏轼、汤显祖以至三袁等文人来说,诗文中的“奇”原是指不拘格套、直抒性灵的真精神;“奇士”则更近于心灵飞动、无所不如的天才,故袁宏道继续说:“若只同寻常人一般见识,一般度日,众人所趋者,我亦趋之,如蝇之逐膻,即此便是小人行径矣。”实是在区分“奇士”与“常人”。然则,普通民众似乎更乐于从“奇”中择取直观的含义。正德之后,附庸风雅的士绅阶层掀起“厌常喜新,慕奇好异”的时代风潮,为迎合市场需求,众多画家和匠人致力于创作新奇怪诞的作品。
与文人画家相较,职业画家往往缺乏深厚的学养、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支撑他们表达艺术主张、追求纯粹抒写性灵的非功利型艺术。李流芳(1575—1629,图录3.20)就曾以吴彬(活跃于1573—1620)为例,劝朋友不要入宫为画师:“京师画工如布粟,闽中吴彬推老宿。前年供御不称旨,褫衣受挞真隶畜。此事下贱不可为,君但自娱勿干禄。”[70]而获得一定自由的职业画家,通常会以提升修养、经营社交等方式,向文人看齐。被称为“浙派殿军”的武林画师蓝瑛(1585—约1666),早年一度至松江随孙克弘(1532—1611)学画,并结识董其昌、陈继儒、赵左(约1562—1620后,图录3.19)等名手。崇祯元年(1628)冬,陈继儒乘轿访黄宗羲(1610—1695),门生蓝瑛“徒步随其后”,天寒涕出,“即以袍袖拭之”,满是恭敬之态。[71]职业画家向文人靠拢,不仅因为以“正脉”自居的文人往往拥有令人称羡的学识,可以点授文辞笔法、指导古物鉴赏,更因为他们掌握着书写历史、品评文艺的话语权。晚明职业画家对于“奇”的异化追求,一部分即可归因于他们紧随主流的努力以及对上层文论的“误读”。而富于异域情调的奇变画风,又通常在松江、吴门等画坛核心城市之外的地区更容易被接受,比如南京、杭州与徽州。
吴彬本为福建莆田民间画师,常年寓居南京枝隐庵,于此“诵经礼佛,吟诗作画”,并结识顾起元(1565—1628)、焦竑(1540—1620)、董其昌、陈继儒等官员和文坛名宿。顾起元即记吴彬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作五百应真诸像,并“奉藏之摄山之栖霞”[72]。万历三十一年(1603),董其昌与吴彬同游摄山,为其作《栖霞寺五百阿罗汉画记》[73]。在顾、董等文人的揄扬下,吴彬声誉日隆,当在万历后期,“以能画荐授中书舍人”[74],被召为宫廷画师。居京期间,吴彬与米万钟(1570—1628)相交甚厚,常年坐馆米氏勺园。万历三十六年(1608)的《山阴道上图》卷(图6,图录3.9)、万历三十八年(1610)的《十面灵璧图》卷等皆为米氏所作。万历四十二年(1614)前后,吴彬还可能经由中间人为汤显祖绘制《莲社求友图》卷(又名《林泉放鹤图》卷,浙江省博物馆藏),画中密林深处屋内的文士,很可能以汤氏为原型。卷后附汤氏所书长跋《续栖贤莲社求友文》,表达其向佛之心。虽无直接证据说明汤、吴两人有过会面交谊,但这件书画合璧之手卷,实可见出两名不同身份之“奇士”的惺惺相惜。[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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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ˉ《山阴道上图》卷(局部)ˉ 纸本设色手卷 ˉ 吴彬 ˉ 万历三十六年(1608)ˉ 上海博物馆藏
吴彬之前,詹景凤(图录3.7)、丁云鹏(1547—1628,图录3.8)等人的画作已显示出对“奇”的探索。吴彬笔下引人入胜的奇山幻境,除与福建当地的院画传统及其本人于西蜀等地的游历体验有关,南京的尚奇风气以及西洋绘画的流布亦可能为其诱因。顾起元即是南京新奇美学的推动者,他对明中叶以来左右画坛的吴门和松江两派皆不以为然,山水主流的“尊古卑今”之风尤令其不满。顾氏主张“超然独出,不必袭其迹”,对吴彬赞誉有加。[76]而吴彬为顾、董等人推赏的时间,恰与西方传教士来华的时间相合。利玛窦(1552—1610)曾在万历二十三年(1595)后数度至南京,顾起元、李之藻(1565—1630)、徐光启(1562—1633)等人皆曾向其问道;李贽、董其昌、陈继儒、李日华亦在不同场合与之有交集;方以智的《通雅》屡屡言及利玛窦,《物理小识》对西学的引用亦颇多。[77]随着传教士的到来,西洋绘画开始在江南城市流布。万历三十三年(1605)前后,徽州程君房所刊《程氏墨苑》即陆续添入四幅西洋版画。可以想见,利玛窦数度光顾的南京更可能受到西洋画风的吹拂,而吴彬笔下光影迷离的奇幻山水,恰可满足当地人标新炫奇的心理。吴彬的奇变画风在南京并非孤例,明清之交,金陵画派魏之璜等人亦热衷于描绘奇境。[78]
杭州在南宋后成为院体画重镇,晚明时期,一度向松江画家学艺的画师蓝瑛(图录3.11),作品中融入了不少文人画的秀润气息,近人谓其“于作家气中尚有一二分士气”。陈洪绶(1598—1652)亦主要活动于杭州及周边地区,幼时作画得蓝瑛称赏,并曾受文人画家张尔葆(1575—1645)提点。作为一名学养较深的职业画家,陈洪绶与簪缨世家张岱(1597—1689)、祁彪佳(1602—1645)兄弟诸人皆为莫逆,部分诗作由后人整理入《宝纶堂集》。鼎革前后,陈洪绶尝居徐渭故居青藤书屋。[79]于绘画,陈洪绶师法范围十分广泛,杭州本地院体传统与民间艺术皆为其所取。对于古代绘画大师,陈洪绶不仅未受“南北宗论”所囿,兼学两家之长,还时见对松江画派之微词。明亡前,陈洪绶曾获陈继儒指授;顺治八年(1651),他却对陈继儒的言论提出疑问:
眉公先生曰:“宋人不能单刀直入,不如元画之疏。”非定论也……古人祖述立法,无不严谨,即如倪老数笔,笔笔都有部署纪律;大小李将军、营丘、伯驹诸公,虽千门万户,千山万水,都有韵致。人自不死心观之、学之耳,孰谓宋不如元哉?[80]
陈洪绶不仅挑战被画坛主流奉为金科玉律的“南北宗论”,更对松江画家垄断艺术品评标准的现象表达不满,指责他们“恃数句举业饾饤,或细小浮名,便挥笔作画,笔墨不暇责也”[81]。陈洪绶绘于顺治四年(1647)前后的《雅集图》卷(图7,图录2.16),追忆的正是万历京城名流结社谈禅时风,三袁、黄辉、陶望龄、董其昌皆为核心成员。然而,入清未久的陈洪绶没有把董其昌绘入《雅集图》卷中,或因董氏未曾参与公安派及其“蒲桃社”活动,亦可能是画家有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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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ˉ《雅集图》卷(局部)ˉ 纸本墨笔手卷 ˉ 陈洪绶 ˉ 约顺治四年(1647)ˉ 上海博物馆藏
在尚奇时风影响下,陈洪绶选择“以古为奇”,通过对“高古”文物的借用,于创作中营造“新奇”的视觉效果。周亮工即称其画“高古奇骇,俱非耳目近玩”[82]。而陈洪绶迷恋古物之癖,与晚明大炽的出版文化以及古物鉴藏之风不无关联。[83]万历中后期刊行的《方氏墨谱》(图录1.25)、《泊如斋重修宣和博古图录》(图录1.64)、《泊如斋重修考古图》、《程氏墨苑》(图录1.26)皆由丁云鹏、吴廷羽(16世纪晚期至17世纪早期)等人绘图。这些出版物的流行,足可见出时人对鼎彝、书画等古物的热情。
出版界中最能展现晚明风貌的,当数徽州版画,职业画家与刻工名手的配合以及精工优雅的绘刻风格为其典型特征。徽州刻工以黄氏一族为代表,《黄氏宗谱》录有明清刻工三四百人,万历至康熙年间,黄氏刻工可谓独步当时[84],他们同南京、杭州、苏州等地工匠互动颇多。其中,南京与徽州关系最为密切,不少徽州人将书坊设于南京。万历三十七年(1609)前后,汪廷讷所刊《环翠堂园景图》由吴门钱贡(16世纪晚期至17世纪早期)绘图,歙县黄应祖(1563—?)刻版,这件版画长卷不仅是晚明造园时风的呈现,更是徽商汪廷讷塑造其文士身份之载体。[85]陈洪绶为崇祯十二年(1639)前后刊行的《张深之先生正北西厢秘本》绘插图六幅,从中可体会陈洪绶对女性情感与心理活动之细致把握。萧云从(1596—1673,图录3.13)曾为刊行于顺治五年(1648)的《太平山水图画》绘稿,这套地方志实景山水版画图册,体例颇似明代盛行的写景纪行山水画(图录3.16、3.20、3.23),其首开为俯瞰视角的《太平山水全图》,与张宏(1577—1652后)《止园图》册(图录3.21)中首开之构景相类。
结语
“雪巘古梅,何逊烟堤高柳;夜月空明,何逊朝花绰约;雨色空濛,何逊晴光滟潋。深情领略,是在解人。”[86]张岱《明圣二湖》中的片语,已道出传统文人“达于幽独而远出凡庸”的处世哲学。张风绘于顺治五年(1648)十二月的《古木高士图》卷(图录3.1)中,狂草般的树石与气定神闲的高士,最可见出古人于无序中见有序、于喧嚣中取幽绝的智慧。晚明如李贽、汤显祖、方维仪、柳如是般卓然独立、意气舒张的人物,以及嘈杂背景下出尘标格、直抒性灵的艺文创作,正是浮华乱世中萦谷传响的清音。
国变后,张岱拒不仕清,而是以一篇篇轻灵深永的小品文,为后人留下五色纷披的晚明风情图卷。其《二十四桥风月》《祁止祥癖》等篇,将风尘女子、浪荡士人的命运与真情形诸笔端,阅之“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张岱所眷恋的不光是前朝靡丽的城市生活,更包括晚明群星灿烂、自由活泼的人文氛围。[87]一方面,执掌话语权柄的上层文人着意于建言立说、划分宗派、界定雅俗,不同地域、阶层间随处可见矛盾与隔阂;另一方面,宗教、文学、艺术交互发展,工匠“至有与缙绅坐”的记载屡见不鲜,不同阵营人群、不同文艺类目间相惜相融的盛况前所未见。李贽离经叛道的呼喊、柳如是风流放诞的行止,其终极价值往往与儒家主流合轨;而同受“心学”“禅宗”影响,却取径不同的艺术风格间,决然的分野更是鲜见,最常发生的,是采纳百家,而后自出手眼。在求真情、重性灵的文艺氛围下,俗趣与高逸、奇崛与清幽,共同构成了独属晚明的人文精神。
周亮工的《读画录》成书于康熙十二年(1673)前后,辑录明末清初画家77人。在亲睹清兵血洗江南的惨况后,周亮工终同钱谦益等人一道迎降清廷。赵澄(1581—1661后)作于顺治二年(1645)的《为周亮工绘梧桐人物图》轴(图8,图录3.10),即当以周亮工为原型绘就。昔日繁华,荡为烟尘。入清后,周亮工对不同身份之故旧、人才、遗佚多有发掘与扶助。[88]或许在他看来,无论烟云供养的文人艺术,还是通俗新奇的民间艺术,对于历史本身的书写而言,都是殊途同归的。
图8 ˉ《为周亮工绘梧桐人物图》轴 ˉ 纸本设色立轴 ˉ 赵澄 ˉ 顺治二年(1645)ˉ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贫道张瑶星,挂冠归山,便住这白云庵里。修仙有分,涉世无缘。且喜书客蔡益所随俺出家,又载来五车经史。那山人蓝田叔也来皈依,替我画了四壁蓬瀛。这荒山之上,既可读书,又可卧游,从此飞升尸解,亦不算懵懂神仙矣 。[89]
孔尚任(1648—1718)的《桃花扇》亦完成于康熙年间,以晚明复社才子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悲欢离合为蓝本。尾声处这段唱词落在“乙酉年(1645)七月十五日”,其中,张瑶星为张风兄张怡(1608—1695),蓝田叔即画师蓝瑛,蔡益所(17世纪早中期)为南京三山街之书商。剧终时,孔尚任安排他们同侯、李等众人皆入道修真、隐遁山林——浮华退去后,文人的理想最终回到读书与卧游。山水有清音,蓬瀛画境,适为归所。
本文原刊于《美术大观》2025年第1期第78~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