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观周京新所绘鱼图，恍若游太虚乃知天地有真趣，丹青无定法

岁在玄黓，序属清和。余观周京新先生所绘鱼图，恍若游太虚而临瑶池，目接鳞光，神随藻影。乃知天地有真趣，丹青无定法。昔人云"技进乎道"，今观先生笔底烟波，方悟画道原在有无之间。爰作赋，以彰其妙。

观夫先生运墨，若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笔锋所至，似吴刚斫桂，斫而不滞；墨痕所染，如湘娥泣竹，泣而有韵。或浓如子夜星垂，或淡若平明雾散。徐熙写生，犹存形骸之累；道子泼墨，尚留斧凿之痕。独先生以心驭笔，以气运腕，鱼非鱼而藻非藻，形神俱化矣。

至若游鳞戏水，倏忽万变。或潜渊若隐士遁世，或跃波似侠客凌虚。鳍张则如吴带当风，尾曳则若曹衣出水。青鲤衔月，疑是鲛人泣珠；赤鲂逐日，恍见精卫衔石。时而群嬉若公孙大娘剑器舞，时而独处如陶靖节东篱菊。观者但觉满纸云烟动，不知身在水晶宫。

藻荇交横处，尤见匠心。翠带纷披，似张旭狂草之态；碧绡舒卷，如卫夫人簪花之姿。密处不使透风，疏处可以走马。石涛论画所谓"一画之法"，于此得证。昔米南宫拜石，今周先生拜藻，皆以痴绝入道者也。

余尝考绘事源流，自新石器彩陶鱼纹，至八大山人冷眼白目，鱼之为象，贯乎华夏艺脉。然前人多取象征，或祈丰稔，或喻逍遥。先生独辟蹊径，以鱼写心，以藻喻道。观其画中鱼，非庄生濠梁之辩可尽，非乐天池上之咏能穷。盖将天地大美，敛于方寸；古今至理，寄诸毫端。

尤奇者，先生尝于丈二宣纸作《九渊图》，九鱼各具情态：或昂首向空，若屈子问天；或低眉沉思，类贾生吊屈；或相濡以沫，似管鲍分金；或相忘江湖，如严光垂钓。最妙一尾藏于藻叶深处，唯露半目，正所谓"目击道存"者。此非画鱼，实画众生相也。

昔张僧繇画龙点睛，破壁飞去；今先生绘鱼添鳍，竟使观者生濠濮间想。余立轴前三复其作，始觉颊齿生凉，衣袖皆润。忽见一鳞泛彩，疑是先生化鱼入画，逍遥于笔墨江湖矣。乃知艺道无涯，犹鱼之乐在水，不知水之为水也。

赞曰：玄黄氤氲，造化钟灵。丹青妙手，独会鱼情。墨分五色，气贯八溟。藻动疑雨，鳞开见星。濠梁真意，尽在杳冥。艺海无岸，惟舟心轻。千载而下，谁共斯盟？

复观其设色之法，非止随类敷彩。朱砂点额，似取火精之魄；石青染脊，疑摄海月之魂。远观若霓虹饮涧，近察如琥珀凝光。黄荃富贵，未免金粉之气；王希孟青绿，犹存宫阙之象。先生独以水墨为骨，辅以淡赭浅绛，竟使寒潭生暖，枯藻回春。此等设色玄机，盖自《周易》"白贲无咎"中得来。

细味构图章法，更显胸中丘壑。计白当黑处，暗合先天八卦；疏密相间时，明应洛书九宫。游鱼三五，合参商之数；水藻参差，应二十八宿。元人倪瓒"聊写胸中逸气"，尚留萧疏枯寂；先生笔下生机，直通鸿蒙初辟。尤见尺幅之间，阴阳互生，水火既济，俨然太极运转之态。

昔顾恺之论画，首重传神写照。先生作鱼，睛必八法齐备：一点天机，二分明暗，三顾盼，四映带，五藏锋，六露颖，七含情，八通神。尝见尺素之上，双鱼对语，目成心许，竟使鉴者忘言。此非点睛，直是点化也。至若藻影摇曳，似闻宫商之音：密叶如擂羯鼓，长茎若抚焦尾，浮萍点点，恰似乱珠落玉盘。

先生授徒时尝云："画鱼当养鱼于胸，观藻须种藻在腹。"闻者初以为戏言，后见其斋中不置缸池，而四壁皆生水意。夏则清凉自生，冬则温润常在。乃知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之论，未若先生"胸有活鱼"之境。每值月夜，悬画于庭，则藻影满阶，鱼纹漾地，客来往往误踏清波。

考其艺途，五十载变法三遭：而立之年尽焚旧稿，若达摩面壁；知命之际凿砚深山，似司马著史；而今古稀又破笔成冢，可比怀素种蕉。尤记庚子疫起，闭门百日，竟创"虚空鳞法"。观其新作，鱼游太清，藻沐星辉，恍见北冥鲲鹏化形，又似银河天孙织锦。此等境界，已非"栩栩如生"可状，直是"以生入画"。

昔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列画鱼名家，载李逵、徐白之辈；汤垕《画鉴》述鱼藻源流，推刘寀、范安仁之流。然诸公所作，或拘于形似，或囿于古法。先生独开生面，融贯中西：既得宋人理法之精严，复取印象派光色之变幻，兼蓄白石老人"似与不似"之妙谛。尝见其用油画刀作水墨皴法，以丙烯金粉点藻间曙色，真可谓"宰割七宝，熔铸百家"。

至若题跋钤印，尤见文人风骨。小楷取法锺王，却化簪花为游鱼摆尾；行草师承米董，竟变骤雨为藻带飘风。闲章"子非我"，取自濠梁之辩；压角"知鱼乐"，采自秋水之篇。最奇一方朱文"三味书屋"，细观乃三条游鱼共衔水藻，匠心独运若此。

暮春三月，余随先生访查干湖。但见冰澌初解，群鱼唼喋。先生忽拊掌大笑："四十年画鱼，今日方见真师！"遂解衣磅礴，就雪地挥毫。观其笔走龙蛇，须臾间百鱼竞跃，藻带当风。俄而红日破云，画上冰墨交融，蒸腾如雾。忽有鲢鱼跃出冰洞，竟与画中游鳞结队而戏。此情此景，可谓"天人合一"最佳注脚。

归而思之，先生画鱼有三重境：初求形肖，如少年临帖；继追神韵，似壮士舞剑；终得化境，若列子御风。今人观画，多重技法之奇；古人论艺，常言气韵之妙。先生兼得形神气韵，更上层楼，直抵道体。此正《文心雕龙》"思理为妙，神与物游"之谓也。

夜宿湖滨，梦一老叟踏波而来，自称"鱼玄丈人"。语余曰："周君画我族类，不惟传形，更能写魄。昔顾虎头绘女史箴，曹衣出水；今周郎作鱼藻图，鳞动生风。汝作此赋，当记：真画者，非画目见之物，乃写心会之象。"言讫化鲤入水，唯余月华满湖。

嗟乎！自伏羲画卦，仓颉造字，华夏艺文皆始於象。然象者，筌蹄也。先生破象见道，如禅家顿悟。观其鱼藻，非观鱼藻也，观天地之心也。后之览者，当会此意：纸上游鳞，实为乾坤清浊之气；墨中藻荇，本是阴阳变化之纹。

时辛丑荷月，蝉鸣震耳，忽得先生手札："近作《鱼化图》，可来观之。"展卷惊见万鱼飞空，藻带成虹，中有童子骑鲤吹笛，眉眼酷似先生幼时。乃知艺道通仙，非虚言也。急就后赋，不觉东方既白。搁笔时，砚中残墨犹泛涟漪，盖因神游画境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