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辞·上》四象诸说发微兼论象辞占的易学诠释

一、经文疏证：象辞占的逻辑建构

《周易·系辞传上》云：“《易》有四象，所以示也。系辞焉，所以告也。定之以吉凶，所以断也。”此三句构成《周易》诠释体系的核心框架，揭示了“象—辞—占”的三层递进关系。

“四象”为易学之本源，郑玄《易赞》云“易有三义”，实则以“象”为基。《系辞》首章即言“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象为天地自然之符号化表达。“所以示也”之“示”，与“神示”相通，王充《论衡》释“示”为“天垂象见吉凶”，可见四象乃天地大道的具象化呈现，是圣人“仰观俯察”的认知起点。

“系辞焉”承接四象而来，指在卦象之下系属文辞。许慎《说文解字》释“系”为“约束”，此处可理解为以文字固定象的寓意。孔颖达《周易正义》云：“系辞于象，所以告其得失也。”辞的功能在于将抽象之象转化为可解读的意义系统，如乾卦“天行健”之辞，即通过文字阐释“乾”象的刚健特质。

“定之以吉凶”则落实于占筮实践。《周易》本为占书，吉凶判断是其终极指向。朱熹《周易本义》云：“吉凶者，失得之象”，通过象的变化（如阴阳爻的消长）与辞的提示（如“利涉大川”），占者得以决断行事之方向。此三层结构，构成了从“观象”到“系辞”再到“占断”的完整认知链条。

二、四象诸说考辨：从象数到义理的诠释分野

“四象”之解，历来聚讼纷纭，兹举要者析之：

（一）象数派：宇宙论与筮法的双重诠释

1. 阴阳四象说

此为最传统之解，源于“两仪生四象”（《系辞传上》）。《周易集解》引虞翻注：“四象，四时也。”以太阳、少阳、太阴、少阴配春夏秋冬，对应阴阳二气的盛衰变化。此说将四象与天文历法结合，体现了古人“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京房则以四象配五行，提出“四象生八卦”之说，进一步将象数体系复杂化。

2. 数字四象说

揲蓍法中，六（老阴）、七（少阳）、八（少阴）、九（老阳）为四象之数。朱熹《易学启蒙》详解其理：“三变之后，挂扐之数，有见四象之全者，有见四象之偏者。”四数对应爻之老少，老变而少不变，为占筮成卦的基础。此说以数字符号解构四象，凸显了《周易》“极数知来”的占筮特性。

3. 方位四象说

《礼记·月令》以东南西北配四象，汉代易学家多沿此说。如《易纬·通卦验》云：“四象者，坎离震兑也，分别四方。”将四象与后天八卦方位结合，形成“象—位—时”的对应体系，对后世风水、术数影响深远。

（二）义理派：哲学化与伦理化的转向

1. 庄氏“四象”说：象的四重维度

南朝庄氏提出“实象、假象、义象、用象”之说（孔颖达《周易正义》引）。“实象”指具体物象（如乾为天、坤为地），“假象”指借他物喻义（如“枯杨生华”喻老来得福），“义象”指抽象义理（如“谦尊而光”），“用象”指实践应用（如“制器尚象”）。此说突破象数局限，从诠释学角度划分象的层次，开启了义理易学的多元视角。

2. 张载“四象”说：辩证思维的建构

北宋张载在《横渠易说》中，将四象解为《系辞传上》第二章的四句：“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昼夜之象也。”他以辩证思维重构四象，将吉凶、悔吝、变化、刚柔视为对立统一的范畴，赋予四象以动态的哲学内涵。此说强调“象”是矛盾运动的表象，反映了宋明理学对《周易》的哲学化改造。

3. 何妥“四句”说：经传互证的诠释路径

隋代何妥认为四象即前文“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四句（《周易正义》引）。此说以经解经，将四象视为圣人取法天地的四种实践范式，凸显了《周易》“圣人则象”的人文精神，与王弼“得意忘象”的义理取向相呼应。

（三）象辞互动：四象诠释的深层逻辑

无论象数抑或义理，诸说均围绕“象”与“辞”的关系展开。汉代象数派以象释辞，如郑玄注“潜龙勿用”云：“龙在初九，未得位，故称潜”，以爻象位置解辞；王弼则主张“寄言出意，得意忘象”，通过否定象数的绝对性，高扬义理的超越性。张载的“四象”说更将象提升为哲学范畴，使《周易》成为“穷理尽性”的义理体系。这种诠释张力，恰体现了《周易》“神无方而《易》无体”的开放性。

三、系辞与占断：从符号到实践的意义生成

“系辞焉，所以告也”揭示了文字对意义的固定作用。卦爻辞并非简单的占辞汇编，而是蕴含着古人的生存智慧。如《谦》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既为占辞（谦者吉），亦为德训（谦德可尊），体现了“占”与“教”的合一。王夫之《周易外传》云：“辞所以显象，象所以存道”，强调辞是沟通象与道的媒介，后人通过玩味辞义，可超越具体占验，领悟普遍哲理。

“定之以吉凶，所以断也”则指向实践理性。《周易》的吉凶判断并非宿命论，而是“趋吉避凶”的实践指南。孔子读《易》“韦编三绝”，并非为占筮，而是“明于忧患与故”（《系辞传下》），即通过卦象与辞义领悟处世之道。朱熹指出：“吉凶悔吝者，生乎动者也”，强调吉凶源于人的行为选择，凸显了人的主体性。这种“以占断德”的思想，将巫术传统转化为伦理实践，奠定了中国文化的实用理性基调。

四、后世启示：象思维的现代性转化

《系辞》“四象”诸说，为后世提供了多层次的诠释范式：

1. 认知论层面：四象作为认知模型，启示我们以符号系统把握世界。如中医以阴阳五行配四象，构建人体经络理论；中国艺术以“虚实”“开合”等范畴诠释创作规律，均源于《周易》的象思维。

2. 诠释学层面：从庄氏的四象分层到张载的辩证解读，展现了经典诠释的多元路径。这种“同经异传”的传统，使《周易》成为不断生成新意义的开放文本，对当代诠释学具有方法论启示。

3. 实践论层面：“象—辞—占”的体系，强调理论与实践的统一。如宋明理学“格物致知”，即通过“观象”（格物）、“系辞”（穷理）到“断行”（实践）的过程，体现了《周易》“经世致用”的精神内核。

结语：在象数与义理之间

《系辞传》“四象”之说，犹如易学大厦的基石，承载着象数与义理的双重重量。汉代易学家以象数解《易》，构建了宇宙论的宏大框架；宋明儒者以义理释《易》，赋予其形而上学的哲学品格。而无论何种诠释，均不离“象以示之，辞以告之，占以断之”的基本逻辑。这种“象辞互动”的诠释传统，既保持了《周易》作为占书的实践品格，又使其升华为中国哲学的源头活水。当今治易者，当在象数与义理之间寻得平衡，于“四象”的古老符号中，激活其涵摄天地、贯通古今的智慧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