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锴 | “宗派”与“诗社”:江西诗派释名新论
发布时间:2025-05-20 19:41 浏览量:21
作者简介
周裕锴
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教授
“宗派”与“诗社”:
江西诗派释名新论
摘 要:南宋前期文献皆称吕本中所作名为《江西宗派图》,此图缘自诗坛和禅宗的类比,即以禅门《宗派图》、禅门“江西宗派”、禅门宗主“江西”道一、禅门法嗣类比效法“江西”黄庭坚的诗派。南宋中后期《江西宗派图》演变为《江西诗社宗派图》,来自后人的追认,这与南宋中期诗社普遍流行的语境有关。“江西宗派”演化为“江西诗派”,在南宋中后期地域色彩越发浓厚。中国文学史教材应正本清源,将《江西诗社宗派图》还原为《江西宗派图》。
关键词:吕本中;黄庭坚;江西诗派;以禅喻诗;《江西宗派图》;《江西诗社宗派图》
阅 读 导 引
一、南宋高宗朝文献所载名为《江西宗派图》
二、诗禅类比与《江西宗派图》
三、从江西宗派到江西诗社、江西诗派
四、《江西诗社宗派图》始见于孝宗淳熙后期文献
五、江西诗派地域色彩的强化
结 论
“江西诗派”的得名,始于吕本中的说法,这是学术界的共识。然而,尚有几个问题存在争议:(1)吕本中所作到底是《江西宗派图》还是《江西诗社宗派图》?(2)《宗派图》的名称缘何而得?(3)《江西宗派图》中“江西”指什么?(4)“江西宗派”和“江西诗社”概念的出现孰先孰后?(5)“江西诗派”到底是不是一个地域的诗派?本文拟对以上几个问题做一番辨析,并对“江西诗派”的得名提出自己的看法。
现代学者所撰文学史和其他著作,绝大多数认为吕本中所作名为《江西诗社宗派图》,而江西诗派以此得名,仅有极少学者采用《江西宗派图》的说法。前一种说法大抵是根据南宋赵彦卫《云麓漫钞》所说“吕居仁作《江西诗社宗派图》”。然而,赵彦卫的记载未必可靠,因为从现存最早的文献(即宋高宗绍兴年间的文献)来看,时人皆称吕本中所作为《江西宗派图》,并无“诗社”二字。
学界公认,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1148)卷四十八最早提及吕本中作《江西宗派图》之事,且罗列图中名单,简要介绍《宗派图序》的内容。其文如下:“吕居仁近时以诗得名,自言传衣江西,尝作《宗派图》,自豫章以降,列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饶节、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錞、韩驹、李彭、晁冲之、江端本、杨符、谢薖、夏倪、林敏功、潘大观、何觊、王直方。僧善权、高荷,合二十五人,以为法嗣,谓其源流皆出豫章也。其《宗派图序》数百言,大略云:‘唐自李、杜之出,焜耀一世,后之言诗者,皆莫能及。至韩、柳、孟郊、张籍诸人,激昂奋厉,终不能与前作者并。元和以后至国朝,歌诗之作或传者,多依效旧文,未尽所趣。惟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抑扬反覆,尽兼众体,而后学者同作并和,虽体制或异,要皆所传者一。予故录其名字以遗来者。’”“豫章”本地名,即洪州,为江南西路首府。此文中的“江西”“豫章”都是黄庭坚的代称。“传衣江西”的《宗派图》其正式名称即《江西宗派图》。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八,
海山仙馆丛书本
再看与《苕溪渔隐丛话》大致同时的其他高宗朝文献。
其一,诗话类文献。范季随《陵阳先生室中语》:“家父尝具饭,招公与吕十一郎中昆仲。吕郎中先至,过仆书室,取案间书读,乃《江西宗派图》也。吕云:‘安得此书?切勿示人,乃少时戏作耳。’他日公前道此语,公曰:‘居仁却如此说,《宗派图》本作一卷,连书诸人姓字。后丰城邑官开石,遂如禅门宗派,高下分为数等,初不尔也。’”范季随跟从陵阳先生韩驹(1080—1135)学诗,记录其话为“室中语”,则韩驹(“公”)与吕本中所言《江西宗派图》,不晚于韩驹去世的绍兴五年(1135)。又如周紫芝(1082—1155)《竹坡诗话》:“吕舍人作《江西宗派图》,自是云门、临济始分矣。”再如曾季狸《艇斋诗话》(1150前后):“东莱作《江西宗派图》,本无诠次,后人妄以为有高下,非也。予尝见东莱,自言少时率意而作,不知流传人间,甚悔其作也。”
其二,别集类文献。李光(1078—1159)《庄简集》卷七《与善借示鲁直集雕刻虽精而非老眼所便戏成小诗还之》:“墙角年来弃短檠,捐书默坐眼方明。知君欲嗣江西派,净几明窗付后生。”自注:“近日吕居仁舍人作《江西宗派序》,以鲁直为宗主也。”孙觌(1081—1169)《鸿庆居士集》卷三十《西山老文集序》:“当是时,江右之学诗者,皆自黄氏。至靖康、建炎间,鲁直之甥徐师川、二洪驹父、玉父,皆以诗人进,居从官大臣之列。一时学士大夫向慕,作为江西宗派,如佛氏传心,推次甲乙,绘而为图,凡挂一名其中,有荣辉焉。”此序题下注:“绍兴甲戌八月。”即绍兴二十四年(1154);“绘而为图”,即《江西宗派图》。
其三,笔记类文献。吴曾《能改斋漫录》(1155)卷十《江西宗派》:“绍兴癸丑之夏,因取近世以诗知名者二十五人,谓皆本于山谷,图为江西宗派,均父其一也。”绍兴癸丑即绍兴三年(1133)。“图为江西宗派”,即《江西宗派图》。
其四,书目类文献。晁公武《郡斋读书志》(1151)卷十九下吕居仁集十卷提要:“少学山谷为诗,尝作《江西宗派图》,行于世。”
以上高宗绍兴年间的文献,所载吕本中所作皆为《江西宗派图》,并无“诗社”二字,可见谢思炜、伍晓蔓的提法令人信服。
二、诗禅类比与
《江西宗派图》
我们注意到,以上记载《江西宗派图》的文献,大多都使用了禅宗的术语,如“传衣江西”,用禅门师徒传衣钵的故事;“云门、临济始分矣”,用禅宗云门宗和临济宗分派的故事;“室中语”仿效《云门匡真禅师广录》的“室中语要”;“以为宗主”仿效佛门“位最高者为宗主”(见《大宋僧史略》);“如佛氏传心”,用禅宗“以心传心”的说法。特别是范季随记韩驹语:“遂如禅门宗派,高下分为数等。”由此可见,《江西宗派图》的出现,是南宋高宗朝流行的以禅喻诗的产物,来自诗派与禅门宗派的类比。这种类比可从四个方面来看:
(一)《江西宗派图》来自禅门“宗派图”的类比
从古代诗坛传统著述来看,晚唐曾有张为所作《唐诗主客图》,虽然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二称其“近世诗派之说,殆出于此”,然而张作并无“宗派图”之名,也不同于吕氏“宗派图”的撰述体例。“宗派图”的著作最早来自禅门,北宋仁宗嘉祐年间(1056—1063),契嵩作《传法正宗定祖图》,可视为“宗派图”的原型。最晚至释惠洪(1071—1128)撰写《林间录》(1107)时,禅门中已有“宗派图”出现:“师(契嵩)得法于洞山聪禅师,而《宗派图》系于德山远公法嗣之列,误矣。”
释惠洪《林间录》卷上,明万历十二年刻本
到南宋,禅门《宗派图》更为流行。如释晓莹《云卧纪谈》(1155)卷下称:“禅门《宗派图》有天钵和尚,系出兴化者是也。”释慧空(1096—1158)《雪峰空和尚外集》有《书定兄宗派图》《观僧作小字宗派图》等诗,皆提到《宗派图》事,可见其是禅门常见的文献。
吕本中比惠洪小十三岁,与江西诗人谢逸有唱酬,而谢逸曾为惠洪《林间录》作序,吕氏应该见到过《林间录》中所提到的《宗派图》。而禅门《宗派图》很可能是当时禅悦文人的一般知识,吕本中借用此图形式罗列学黄庭坚的诗人,可能有几分“戏作”“率意而作”的意味,但以禅门《宗派图》作类比,则是毫无疑问的。
(二)诗坛“江西宗派”来自禅门“江西宗派”的类比
在吕本中的时代,禅门里出现了“江西宗派”的说法。南宗六祖慧能有弟子多人,后世绵延不绝而建构起来的法系分为“青原下”和“南岳下”两支。“南岳下”一世为江西道一禅师,道一的三传弟子为临济义玄禅师。因此,南北宋之交的禅门把道一和义玄的法系称为“江西宗”或“江西宗派”,这与唐释宗密《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中“洪州宗”的表述不同,是宋代禅门的新说法。
惠洪《石门文字禅》卷二十一《重修龙王寺记》最早提到“江西宗派”:“今《祖堂》《玉英》诸禅师书江西宗派,亦著隐山之号。”他提到的《祖堂》,即南唐静、筠二僧所编《祖堂集》,从卷十四到卷二十,皆署曰“江西下卷”。卷二十“江西下卷第七曹溪第六代法孙”有“隐山和尚”,此即《祖堂》所书“江西宗派”。又如惠洪《禅林僧宝传》卷二十二《云峰悦禅师传》:“(临济)至大愚而悟,则为江西宗。”与吕本中交好的释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二十四《示遵璞禅人》:“后临济果兴江西宗旨于河北。”
由于当时临济宗影响极大,因此吕本中借禅门“江西宗派”来类比师从黄庭坚的诗派,有高度推崇的意思。其后,禅门和诗坛的“江西宗派”的类比为士大夫和禅僧高度认可。释晓莹《罗湖野录》(1155)卷上:“若黄太史,虽为江西宗派之鼻祖,然见道而知天下无二道。”他的《云卧纪谈》(1155)卷上:“江西宗派中,有僧可正平者,乃果之徒弟也。”
(三)诗坛领袖江西黄庭坚与禅宗宗主江西道一禅师的类比
唐代马祖道一禅师曾在江西洪州开元寺传法,南唐释静、筠《祖堂集》卷十四首列“江西马祖”;“嗣让禅师,在江西,师讳道一。”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卷五、释契嵩《传法正宗记》卷七、释惟白《建中靖国续灯录》卷一皆称其为“江西道一禅师”。在不少禅宗语录里,“湖南”代指石头希迁禅师,“江西”代指马祖道一禅师,禅门或称“江西马大师”。
黄庭坚多处题名自称“江西黄庭坚”。黄營《山谷先生年谱》卷二十六:“先生有彭泽县题名云:‘绍圣元年六月八日来谒,石兴宗、李几道在焉。寻胜至此,休于橘阴者久之。伯氏元明、舍弟天民将侄朴、桓自微径来。江西黄庭坚鲁直记。’”《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六《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元符元年八月乙巳,戎州寓舍退听堂书,江西黄庭坚,责授涪州别驾戎州安置,年五十四。”同上卷二十七《题校书图后》:“建中靖国元年二月甲午,江西黄庭坚自戎州来,将下荆州。”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黄㽦《山谷先生年谱》卷二十六谓黄庭坚有彭泽县题名曰“江西黄庭坚鲁直记”。民国乌程张氏刻适园丛书本。
南宋诗人也多有称黄庭坚为“江西”者,如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二十七《雨中对竹清甚效江西作六言一首》,即效黄庭坚作六言诗。同书《书元宁川帖后》:“元具茨参江西禅,遂得句法,真山谷法嗣也。”所谓“参江西禅”,即参究黄庭坚句法。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九曰:“近时学诗者率宗江西,然殊不知江西本亦学少陵者也。……江西平日语学者为诗旨趣,亦独宗少陵一人而已。”“江西”皆代指黄庭坚。王庭珪(1079—1171)《卢溪集》卷四十八《跋刘伯山诗》:“刘伯山诗调清美,不减其父升卿,其源流皆出于江西。”即胡仔所谓“传衣江西”或“其源流皆出豫章”。杨万里(1127—1206)《诚斋集》卷三十八《送分宁主簿罗宏材秩满入京》:“要知诗客参江西,政似禅客参曹溪。”亦同其例,“江西”为人名代称,而非地名。
概言之,吕本中作《江西宗派图》,是以禅门的“江西”宗主来类比诗坛的“江西”领袖,即李光所言“以鲁直为宗主”。
(四)江西黄庭坚的“法嗣”与江西道一禅师法嗣的类比
禅门称继承老师衣钵而住持一方丛林的弟子为“法嗣”,据《景德传灯录》卷五记载,江西道一禅师有法嗣三十七人。吕本中借用来类比继承黄庭坚诗法的诗人,或者说传黄庭坚诗法的弟子。据《苕溪渔隐丛话》记载,江西黄庭坚有法嗣二十五人。
从禅门《宗派图》的角度看,法嗣之间并无高下之分,仅仅是传法的谱系而已。因此,吕本中的《江西宗派图》也应该如此,正如曾季貍所说:“东莱作《江西宗派图》,本无诠次,后人妄以为有高下,非也。”范季随也认为,丰城邑官刻石,高下分为数等,而吕氏的原图“初不尔也”。图中之人和后人对排列顺序有意见,大约是因为丰城刻石这类“推次甲乙”的图谱妄加诠次的缘故。
三、从江西宗派到
江西诗社、江西诗派
从高宗朝后期开始,南宋文献中江西宗派、江西派、江西社、江西诗社、江西诗派等诸种说法并存。
如王庭珪《卢溪集》卷一《赠别黄超然》:“我生不识黄太史,犹及诸老谈遗事。蓝田生玉海生珠,谓君眉目无乃似。谁作江西宗派诗,如今传法不传衣。句中有眼出月胁,密付嫡孙人未知。宗风后必喧人口,云梦更须吞八九。他年拈此一瓣香,狮子窟中狮子吼。”此诗赠黄庭坚嫡孙黄然,不仅称“江西宗派”,而且多用禅宗术语和典故,如“传法”“传衣”“句中有眼”“密付”“宗风”“一瓣香”“狮子窟中狮子吼”。同上卷二十四有《雷秀才尝学诗于吕居仁能谈江西宗派中事辄次居仁韵二绝赠行》一诗,也作“江西宗派”。稍后,王十朋(1112—1171)《梅溪集》后集卷二《陈郎中赠韩子苍集》:“近来江西立宗派,妙句更推韩子苍。”
王十朋《梅溪集》后集卷二谓“近来江西立宗派,妙句更推韩子苍”。《四部丛刊》景印明正统刻本。
其后,作为“江西宗派”的省称“江西派”,在南宋文献里大量出现。如曾几(1084—1166)《茶山集》卷七《李商叟秀才求斋名于王元渤以养源名之求诗》:“老杜诗家初祖,涪翁句法曹溪。尚论渊源师友,他时派列江西。”曹勋(1098—1174)《松隐集》卷十八《送曾谹父还朝》:“诗源正嗣江西派,句律先空冀北群。”姜特立(1125—1203)《梅山续稿》卷四《和唐伯宪》:“若此西江派,无人说具茨。”楼钥(1137—1213)《攻媿集》卷四《吴少由惠诗百篇久未及谢又以委贶勉次来韵》:“涪翁又分江西派,作图序次由本中。”蔡戡(1141—?)《定斋集》卷十八《至日书怀》:“作诗拟学江西派,起疾每求海上方。”赵蕃(1143—1229)《淳熙稿》卷四《论诗寄硕父五首》其四:“东莱老先生,曾作江西派。”同上卷九《读东湖集二首》其一:“世竞江西派,人吟老杜诗。”同上卷十《和折子明丈闲居杂兴十首》其五:“诗有江西派,首书江夏黄。”
然而,最迟在高宗朝晚期,“江西社”和“江西诗社”的说法开始出现。王庭珪《卢溪集》卷四十八《跋刘伯山诗》两处提到“江西社”:“近时学诗者,悉弃去唐五代以来诗人绳尺,谓之江西社,往往失故步者有之。鲁直之诗,虽间出险绝句,而法度森严,卒造平淡,学者罕能到。传法者必于心地法门有见,乃可参焉。伯山方少年如骏马驹,日欲度骅骝前,异时于江西社中横出一枝,为鲁直拈一瓣香可乎!”不过,王庭珪用的是“江西社”,而非“江西诗社”,并用“心地法门”“横出一枝”“拈一瓣香”等禅门术语,则“江西社”有可能是用佛教“西方社”“白莲社”的概念,仍是以禅喻诗的产物。
最早提到“江西诗社”的大约是周紫芝,其《太仓稊米集》卷四十《吊陈相之侍郎》:“长鸣本是空群马,入社犹为漏网鱼。”自注:“相之诗甚工,而名不在江西诗社中,故有漏网之句。”只是这里的“江西诗社”并未直接和吕本中所作图挂钩,与他在《竹坡诗话》里的表述不同。周紫芝之后,用“江西诗社”一词的文献渐多。如葛立方《韵语阳秋》(1163)卷一:“近时论诗者,皆谓偶对不切,则失之粗;太切,则失之俗。如江西诗社所作,虑失之俗也,则往往不甚对。”
孝宗后期到宁宗前期,三位影响很大的人物周必大(1126—1204)、陆九渊(1139—1193)、杨万里(1127—1206)将“江西宗派”与“江西诗社”的概念混为一谈,特别是周、陆,只称“诗社”,不言“宗派”。如周必大《文忠集·省斋文稿》卷十九《题山谷与韩子苍帖》(1191):“陵阳先生早以诗鸣,苏黄门一见,比之储光羲。暨与徐东湖游,遂受知于山谷。晚年或置之江西诗社,乃曰‘我自学古人’。岂所谓鲁一变至于道耶?”同上卷四十八《跋杨廷秀赠族人复字道卿诗》(1198):“江西诗社,山谷实主夏盟,四方人材如林。”按他的说法,仿佛黄庭坚为“江西诗社”盟主一般,其实山谷当年并未组织过这个诗社。陆九渊《象山集》卷七《与程帅》从地缘角度提出“江西诗社”的概念:“至豫章而益大肆其力,包含欲无外,搜抉欲无秘,体制通古今,思致极幽眇,贯穿驰骋,工力精到,一时如陈、徐、韩、吕、三洪、二谢之流,翕然宗之,由是江西遂以诗社名天下。”
王庭珪的学生杨万里(1127—1206)多次提及“江西社”,有的是从以禅喻诗的角度,如《诚斋集》卷三《和周仲容春日二律句》其二:“参透江西社,无灯眼亦明。”而有的则是将“诗”与“社”相联系,如同上卷六《送彭元忠司户二首》其一:“诗入江西社,心传肘后方。”卷八十三《三近斋余录序》:“如‘堕蕊尽应输燕子,嫩寒犹及占梨花’……置之江西社中,何辨焉。”其实,杨万里所说“江西社”就是指“江西诗社”。《诚斋集》卷一百二十五《宋故华文阁直学士赠特进程公墓志铭》:“江西安抚使给事程公遣骑踵门,遗以书曰:‘江西,诗人渊林也。祖于山谷先生,派于陈、徐诸贤,谓之诗社。’”虽记录程公之语,却也是杨万里的看法。
稍后于杨万里,金宣宗兴定元年(1217),元好问作《论诗三十首》,其二十八曰:“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可见这后出的“江西社”名称不仅风行于南宋,而且流传到北方,大有取代“江西宗派”之势。
“江西诗社”的流行,与南宋诗人结社的频繁有关。在《诚斋集》中,有七处提到“诗社”,同时代的王十朋、陆游(1125—1210)、周必大、姜特立、楼钥、袁说友(1140—1204)、张鎡(1153—1235)、韩淲(1159—1224)等人,诗集也多次出现“诗社”的字样。如楼钥《攻媿集》卷十三《尚书张公挽词》其一:“诚斋主诗社,到此亦心降。”就提到杨万里主盟“诗社”之事。而张孝祥(1132—1170)《于湖集》卷四十《与黄子默书》言及“江西后社”,并认为黄庭坚的从孙黄谈(字子默)“真可作社头”。周必大《文忠集》卷四十八《自题与黄谈书尺》亦称黄谈“实传诗社之正印”。由此可见,南宋诗坛学黄庭坚的诗人群体不仅可称为“江西后社”,而且可直接称为“江西诗社”,包括被吕本中列为黄庭坚法嗣的派中诗人,即前文杨万里记程公所言:“祖于山谷先生,派于陈、徐诸贤,谓之诗社。”这是“诗社”语境下对《宗派图》中诗人的追认。
“江西诗派”的说法出现最晚。陆九渊《与程帅》提到:“伏蒙宠贶《江西诗派》一部二十家。”其后陈振孙(1179—1261)《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五称:“《江西诗派》一百三十七卷,《续派》十三卷。自黄山谷而下二十五家,又曾纮、曾思父子诗,详见诗集类。诗派之说,本出于吕居仁,前辈多有异论,观者当自得之。”至此,“江西诗派”以诗集的名称正式出现在文献著录中。其实,作为总集的《江西诗派》很可能是《江西宗派诗集》的简称,这可参见后文将提到的杨万里《江西宗派诗序》,而《宋史·艺文志》亦著录吕本中《江西宗派诗集》一百十五卷,曾纮《江西续宗派诗集》二卷。换言之,“江西诗派”是由“江西宗派诗集”演化而来。
四、《江西诗社宗派图》
始见于孝宗淳熙后期文献
今存最早称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的,见于陈岩肖《庚溪诗话》(1174—1189)卷下:“吕居仁作《江西诗社宗派图》,以山谷为祖。”然而,此时距吕氏作图已过了半个多世纪。
稍后,赵彦卫《云麓漫钞》(1208)卷十四亦称:“吕居仁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其略云:‘古文衰于汉末……歌诗至于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后学者同作并和,尽发千古之秘,亡余蕴矣。’录其名字曰‘江西宗派’,其原流皆出豫章也。宗派之祖曰山谷,其次陈师道(无己)、潘大临(邠老)、谢逸(无逸)、洪朋(龟父)、洪刍(驹父)、饶节(德操,乃如璧也)、祖可(正平)、徐俯(师川)、林修(子仁)、洪炎(玉父)、汪革(信民)、李錞(希声)、韩驹(子苍)、李彭(商老)、晁冲之(叔用)、江端本(子之)、杨符(信祖)、谢薖(幼槃)、夏倪(均父)、林敏功、潘大观、王直方(立之)、善权(巽中)、高荷(子勉),凡二十五人,居仁其一也。”然而值得怀疑的是,尽管赵彦卫在前面称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而在后面却说“录其名字曰‘江西宗派’”,并无“诗社”二字。此外,这个《诗社宗派图》罗列的名单与胡仔《宗派图》稍有不同,不仅顺序有异,置洪朋于洪刍前,而且少了何觊,多了吕本中。何觊,即何颉,字斯举,与黄庭坚、陈师道、潘大临、李彭、韩驹等《宗派图》中人都有交游。按吕氏作图,情理上不会将自己列入,显然是后人加上的,所以赵彦卫所述非原始文本。
宋末元初王应麟(1223—1296)《小学绀珠》卷四:“《江西诗社宗派图》二十五人。”所列名单顺序与《云麓漫钞》完全相同。其书刊于元大德五年(1301)前后,距离吕本中作图已近一百七十年。清张泰来《江西诗社宗派图录》:“此浚仪王伯厚《小学绀珠》定本也。”显然已不是吕本中《江西宗派图》的原来面目。遗憾的是,当今各种文学史著作,都采用了陈岩肖、赵彦卫、王应麟、张泰来诸人所述后出的不可靠的名称。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南宋中后期,《江西宗派图》的名称仍占据文献所载的主流。杨万里(1127—1206)《诚斋集》卷七十九《江西宗派诗序》(1184):“因喟曰:‘《江西宗派图》吕居仁所谱,而豫章自出也。而是派之鼻祖云仍,其诗往往放逸非阙欤!’”何汶(宁宗朝人)《竹庄诗话》卷十:“《江西宗派图序》云:‘国朝歌诗之作或传者,多依效旧文,未尽所趣。惟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抑扬反覆,尽兼众体。’”陈郁(1184—1275)《藏一话腴》甲集卷下:“吕居仁录能诗者二十六人,号‘江西宗派’。”刘克庄(1187—1269)《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五《江西诗派总序》:“吕紫微作《江西宗派》,自山谷而下凡二十六人。”蔡正孙(1239—?)《诗林广记》后集卷八:“子苍名驹,吕居仁作《江西宗派图》,置子苍于其间。”
五、江西诗派
地域色彩的强化
在《江西宗派图》流传的过程中,南宋江西籍的诗人有意识强调其地域色彩。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江西安抚使洪州知州程叔达编《江西宗派诗集》,请杨万里作序。杨序曰:“(程公)于是以谢幼槃之孙源所刻石本,自山谷外凡二十有五家,汇而刻之于学宫。将以兴发西山章江之秀,激扬江西人物之美,鼓动骚人国风之盛。移书谂予曰:‘子江西人也,非乎?序斯文者,不在子,其将焉在?’予三辞不获,则以所闻书之篇首云。”(《江西宗派诗序》)程公特别提及“兴发西山章江之秀,激扬江西人物之美”,又以杨万里为江西人,故请其作序。
几乎同时,程叔达赠《江西诗派》(即《江西宗派诗集》)一部二十家给陆九渊。陆九渊是江西抚州金溪人,他在《与程帅》书中不仅提到“江西遂以诗社名天下”,而且声称“某亦江西人也,敢不重拜光宠”,充满江西人的自豪。
宁宗嘉泰三年(1203),杨万里作《江西续派二曾居士诗集序》(《诚斋集》卷八十三),之所以把曾练、曾思列为“江西续派”,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二曾都是江西南丰人,与曾巩同一家族。
再后来,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七《茶山诚斋诗选序》曰:“余既以吕紫微附宗派之后,或曰:‘派诗止此乎?’余曰:‘非也。曾茶山,赣人;杨诚斋,吉人,皆中兴大家数。比之禅学,山谷,初祖也;吕、曾,南北二宗也;诚斋稍后出,临济、德山也。初祖而下,止是言句;至捧喝出,尤经揵矣。故又以二家续紫微之派。’”曾茶山,即曾几,赣州人;杨万里,吉州人,皆属江西。刘克庄将曾、杨二人附于《江西宗派》之后,也是从地域因素考虑的。
此后,“江西诗派”逐渐被误解为江西人的诗派,而失去了以“江西”(黄庭坚)为宗主的诗派的原始意义,关于《宗派图》中二十五位法嗣籍贯的争论,也由此而生。
结 论
(一)吕本中仿禅门《宗派图》作《江西宗派图》,来自诗禅类比,其保留至今的不同版本的图“序”内容,无一处提及“诗社”。
(二)吕本中图中二十五个“法嗣”与黄庭坚的关系,是学生与老师的传法关系,等同禅门弟子与其师的关系,而非结社的关系。
(三)吕本中命名的诗坛“江西宗派”,乃仿禅门江西道一禅师的“江西宗派”,“江西”二字是黄庭坚的代称,所谓“传衣江西”,“其源流皆出于江西”,“江西”皆指黄庭坚,而非指江南西路的地域。“江西宗派”就是以黄庭坚为宗主的诗歌宗派,与宗派成员的籍贯地域无关。
(四)根据吕本中以禅喻诗的作图语境以及其序中“传衣江西”“法嗣”等关键词,可断定其图本名为《江西宗派图》,而非《江西诗社宗派图》。
(五)孝宗朝,坊间搜罗《江西宗派图》中人物诗集编为《江西宗派诗集》或简称《江西诗派》,由是“江西诗派”之名出现。
(六)《江西宗派图》流行之后,后世学黄庭坚“江西体”者,分派立社,号江西社或江西诗社,于是以禅喻诗的“江西宗派”与结社吟诗的“江西诗社”混为一谈。
(七)吕本中的《江西宗派图》演变为《江西诗社宗派图》,来自后人的追认,这与南宋中期诗社普遍流行的语境有关系。
(八)“江西宗派”演化为“江西诗派”,在南宋中后期地域色彩越发浓厚,几乎等同于江西人的诗派。如杨万里以江西南丰人曾练、曾思为“江西续宗派”,刘克庄以江西赣人曾几、吉安人杨万里续吕本中之派,皆属此类。
(九)中国文学史的教材应该正本清源,将吕本中的《江西诗社宗派图》还原为《江西宗派图》,去掉“诗社”二字,把“江西诗派”解释为“以江西黄庭坚命名的诗派”。
本文载于《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5年第2期,引用 / 转发等请据原文并注明出处。参考注释请参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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