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祭未央【20】：骊山地宫之中，他们到底给章邯布了一个什么棋局

“丞相，古今之事……”

赵高面带诡谲的笑意，伸出纤细的手指，满眼神秘地指了指宫殿的穹顶，对脸色苍白的丞相李斯说道：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听说这句话很受用，据说这句话也是孔儒所言，此刻，在下就把这句话送与丞相。”

赵高留下这句话，转过身，缓缓地走出了李斯的行宫殿门。

在他出门的那一瞬间，赵高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那隐秘、厚重的屏风。

李斯呆呆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那张矮案，案上除了几卷竹简闲书，别无他物。

窗外绚烂的阳光透过窗格射了进来，如同一根根利剑插在李斯的面前。

李斯很是沉重，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始皇帝竟然会对他下如此狠手。

在李斯看来，大秦能够横扫天下，一统六合，他李斯不是功劳最大的，可是他李斯却是苦劳最大的！

秦国集六世之力，用尽天下名士，走到嬴政掌权发动灭六国之战，若不是他李斯在吕不韦离开后的这二十年里任劳任怨，左右腾挪，全力支持皇帝和军中大佬们，也许这天下一统之势还要拖上几十年。

可是，皇帝现在却要……

李斯的心里顿生悲凉，甚至是一种绝望。

自己的结局，从几十年前李斯踏入函谷关那一刻，他自己就想过无数次。

什么样的可能，李斯都想过。

但他从未想过，自己在位居人臣之首之位，皇帝会用这种明牌的方式告诉自己。

其实，李斯宁愿像吕不韦那样，鸩酒一杯，也算留了个全尸。

现在倒好，皇帝一死，自己就得入那深达九泉的皇陵地宫里去殉葬。

殉葬，堂堂大秦左丞相，兼廷尉之职，位列九卿之首，落个殉葬的下场！

李斯长叹一声，昂起脖子，侧过脸，闭上眼睛，面对着那扇窗户，任着那秋日阳光的利剑插在他的脸上。

阳光很温暖，李斯却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柔，全身的冷汗凛凛。

那直刺骨髓的寒冷，如同前月他亲探未完工的地宫感受的那份寒意。

“骊山的皇陵修建得差不多了吧……”

李斯喃喃地说了一句。

骊山皇陵修建了快三十年，吕不韦监造了十五年，剩下的十五年一直是李斯在建造。

“章邯将军多久未回咸阳了？”

突然，李斯双眼猛然一睁，厉声喝了一句。

“禀丞相，少府大人上次回咸阳是四十五之前。”

屏风后面，一个府吏朗声回答道。

李斯的眼角微微一颤，微微地点了点头。

“速速派人通知少府大人前来琅琊……”

李斯下了令。

李斯是丞相，章邯是少府。

按道理来说，章邯要离开骊山，必须要有皇帝的圣旨才行，毕竟几十万役卒在章邯手中，他若不在，这几十万人会不会出乱子，谁也说不准。

可李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卿之首，实权丞相，他也是有权力给章邯下敕令前来琅琊，因为少府是文职，不是武将。

不是武将，章邯却干的是武将的活儿。

比如，就在李斯和赵高在密探之际；就在今日绚烂的阳光射进窗户的那一刻……

章邯立在骊山大营中军大帐外的高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那一片役卒……

秋雨如注……

寒冷浸骨！

那群破衫烂衣的役卒站在雨中瑟瑟发抖，役卒四周立着一圈大秦黑衣铁士，人人手中握着长戈，腰间挂着短剑。

在大营四周的瞭望木塔哨所上面，各站着一排手持强弩的大秦弩兵，寒光闪闪的弩箭头对着那群役卒。

“魏国已经亡了！”

章邯大吼了一声，他缓缓地从遮雨的油纛下走出来，一手摁在自己腰间的剑柄之上，一手空中狠狠地挥了挥。

那群瑟瑟而抖的役卒被这一声爆喝吓得一哆嗦，有些胆大的抬起头，瞟了一眼平日里不常见到的章邯章将军。

只见那章邯身形魁梧如秦地苍松，肩宽背厚，漆黑的铁铠甲下肌肉虬结，显露出久经沙场的悍勇。

他的面容棱角分明，眉骨高耸如刀削，双目狭长而锐利，似鹰隼般透着冷峻的杀伐之气。鼻梁挺拔如剑脊，唇线紧抿，下颌蓄着短硬胡茬，更添几分沧桑。

章邯的肤色因常年征战呈古铜色，额角一道浅疤斜贯至鬓，是为战功的无声烙印。发髻以青铜冠束起，冰冷的雨水顺着他脸颊边几缕散落的灰白鬓淌了下来。

他不是武将，是文官，可大秦自古以来所有的官职不分文武，不都是凭军功才能获得的么？

“本官仁慈，允你们魏国役卒在中元之期祭奠故人，不曾想你们居然暗地里给魏王假，给魏文王这些魏国故去国君偷偷立牌供奉祭祀，此为重罪！”

中元之期给故去亲友烧纸祭拜，本无可厚非，可是他们居然在暗地里祭奠魏国故去君主，这就是在作死了！

章邯又上前一步，如冷铁般严峻的脸上淌着冰冷的雨水，其实在他心里，巨大的愤怒背后还一丝不安，甚至是恐惧。

愤怒是那个人欺骗了自己，魏国役卒欺骗了他这个少府大人；不安和恐惧却是他实在太清楚当今皇帝了……

若是让皇帝知晓，在骊山大营里，有人偷偷在骊山皇陵的地宫里，给故魏国九代国君立了祭祀石碑。

从魏文侯到魏王假，九代魏国故去国君的灵碑居然立在了始皇帝地宫之中的隐秘之处，这要是被皇帝知道，别说少府章邯的脑袋保不住，只怕这几万魏国役卒也一定会被坑杀！

坑杀，活埋！

唯一让章邯欣慰的是，那几个秘密在地宫之中立碑之人已经被处理，而那个救章邯的人，是个楚人。

那个楚人，并不是刘季，虽然刘季已经到了骊山大营。

那个救章邯的楚人叫英布，一个在楚地犯罪，被判流放骊山的囚徒。

英布救章邯的方式很简单，他杀了那几个在地宫之中给故去楚王立碑的魏国役卒。

秋雨连绵十几天，地宫的工期也停了十几天。

昨夜，监工将军令英布去检查地宫有无渗水状况，英布独自一人下了地宫，瞧见了那帮魏国人的阴谋。

英布当机立断，手起刀落，一人独战八人。

八人死，英布毫发无伤。

监工将军听到地宫的动静，下来查看，看到那九座故去魏国国君石碑，那些石碑正打算被那些死去的魏国人埋在皇帝地宫石雕龙椅的后面。

监工将军吓得不轻，命令英布守住地宫，自己跑去给少府章邯报告。

章邯随监工将军下来后，瞧见了这一幕，也是头皮发麻，心头一惊。

“这……，这……”

章邯在深达三泉之下的地宫之中，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

浑身是血的英布阴沉着脸，盯着章邯，手里握着一把依然崩口的青铜长剑。

“谁……，谁还知道他们……”

章邯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侧过脸问边上的监工将军。

监工将军也是满脸惊恐，他使劲地摇了摇头，甚至忘记回答章邯的话。

章邯盯着监工将军那张惊恐不已的脸，过了许久，章邯终于从他那眼神看懂了监工将军说的是真话。

忽然。

章邯缓缓地回过头去，只见他刚刚还略带惊慌的眼神变得平静，在平静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杀机……

这双眼睛看着英布那双如厉鬼般的眼眸，英布布满血丝的眼眸也看着章邯。

在这一刻，英布似乎读懂了章邯的眼神，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只见，一道寒光在阴暗的地宫里一闪，英布手中的那柄青铜长剑如一道闪电插进了监工将军的胸膛。

监工将军未有丝毫的反应，眼睁睁地看着英布的剑洞穿了自己的胸膛，他暴睁双眼，死死地盯着英布，双手死死地握着英布握剑的手。

终于，他在临死之前明白过来，杀他的凶手并不是英布。

监工将军扭过头去，看着边上的章邯，嘴一张，满嘴的鲜血喷洒出来：

“章邯，你……，你好毒……”

“……”

章邯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他一手握着腰间的剑柄，那双冰冷的眼睛一直盯着囚徒英布。

“章邯，你……，你一定不得 好死！”

监工将军猛地大喝一声，双手死死地箍着英布握剑的手，双手狠狠地用力把英布手中的长剑往自己的胸膛再狠狠地刺了刺。

英布的手一松，监工将军的尸体像一根瘫软的面条滚在地上。

“英布拜见少府大人！”

英布把血淋淋的双手抱，跪倒在地上给章邯重重地行了一个礼。

章邯的右手依旧紧紧地握着腰间的青铜剑柄，他警惕地往前走了一步，低头默默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个精瘦的囚徒。

“你是哪国人？”

章邯的话很轻，可是却很冷。

“小人是楚国人，因在楚地杀了人，被流放至骊山皇陵，永世不得释放。”

英布没有抬头，依旧双手抱拳举过头顶。

章邯那铁青的脸微微一颤，他盯着英布那双手。

这双手像老树的根茎般盘踞在岁月里，每道纹路都是时光凿刻的沟壑。手指关节上皲裂的茧子层层叠叠，像干涸河床上龟裂的泥土。

右手手背上有道月牙形的旧疤，那是刀伤的痕迹……

这双手满是血污，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腕和小臂往下淌，如同一条鲜红的毒蛇盘绕在他的小臂之上……

“你为何要助我？”

章邯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冷声问了一句。

英布缓缓地抬起头，那是一张瘦削得不像人脸的脸，脸上高高的颧骨上满是血污。

在他右边的额头上，一个一寸见方的“囚”字刺印黑漆如墨。

最是令章邯心里一颤的是英布那双眼睛……

双眼深陷眼窝，眼仁儿苍白，瞳孔要比普通人要小很多，那眼神里没有半分人气。

简直就是一头从地狱里跑出来的厉鬼！

这是章邯看到英布的第一印象……

“少府大人，我……，我是楚国人……”

英布的话很是平静，可是他的那眼神却冰冷得如腊月寒冬的冰棱。

在这冰冷的一刻，章邯顿时明白过来英布的意思。

他是楚国人，你也是楚国人……

章邯不再多说，微微地点了点头，他死死地盯着英布那双令人胆寒的眼睛，沉默良久，开了口：

“你既然能够救我，自然也知道该如何处理这里……”

章邯指了指地上那八具魏国役卒的尸体，又指了指刚刚被英布一剑刺死的监工将军的尸体，对英布说道。

英布低下头，双手又是重重地一揖。

“少府大人放心，英布定能处理得不露破绽！”

章邯又是微微地点了点头，他心里盘算了一下，处理这些并不难。

八个魏国役卒密谋造反，被巡察地宫的监工将军和英布发现，两人力战八名魏国役卒，监工将军力竭而死，英布徒手杀八人。

章邯不再多说，握着剑柄，慢慢地从跪在地上的英布身边走过，朝那幽深的地宫出口石门走去。

章邯的步伐很轻，可是很轻的脚步声在这空旷无垠的地宫依旧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声响如同阵阵沉闷地鼓声敲打在英布的心头。

低着头的英布支棱着双眼，那眼神愈发地冰冷，他在等，他知道章邯一定会在走出地宫石门的那一刻一定会回头，也一定会问他。

因为只有这样，那个人才能见到章邯。

也因为只有这样，章邯才能相信那个人！

如果章邯没有回头呢……

英布的目光渐渐地移到到了地上躺在血泊之中的监工将军的尸体上。

准确地说，英布的目光是落在了那柄插在尸体胸膛上的青铜长剑之上。

他若不回头……

英布的眼睑冷冷地颤了颤，慢慢地放下抱着拳的手，他悄悄地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粗壮的手指。

章邯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他的身影也离那道高大的地宫石门越来越近。

英布悄悄地侧过脸，盯着章邯那健硕的背影，还有他那只紧握剑柄的右手。

终于，章邯的脚步停在了石门的门口，但他却没有回头，只是说了一句冰冷的话：

“他告诉你我的身份，那个人煽动你杀了八个魏役卒，又让你策反了监工将军……”

“……”

英布没有说话，只是干瘪的嘴唇微微一翘，一抹诡谲的笑意挂了上来。

“你和他，给我布了一个局，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章邯缓缓地转过了身，远远地盯着还跪在地上的英布。

在英布身边，是那几具早已冰冷的死尸。

英布双眼微微一亮，他没有想到章邯不但猜到了有人告诉了他章邯的真实身份，更猜到了这场魏国役卒地宫竖碑的背后藏着阴谋！

章邯见英布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阴沉的脸庞显得愈发地青白，他冷冷地盯着英布那双死人的眼眸。

良久，章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对远远地英布说了一句话：

“你带他今夜三更来我大帐……”

说完，章邯转身踏步走出了冰寒的地宫，而那英布也缓缓地站起了身，脸上那抹诡谲的笑意更浓了。

“今夜三更，今夜三更……”

英布昂着头，看着高达八丈的地宫穹顶，先是发出一阵狰狞的冷笑，随即喝出一句话。

英布的声音像山魈鬼魅发出一般，这声音在地宫里回荡，让人不寒而栗。

“你相信他说的话？”

一个声音从地宫角落里那座巨大的石龙背后传了出来，乘着地宫四周墙上微弱燃烧的鱼油灯发出的微弱亮光，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英布顿时一惊，他完全没有想到刘季也藏在这地宫之中，他不但看到了自己杀死八名魏国役卒，也听到了自己和章邯的对话。

英布看着刘季慢慢朝他走来，努力压抑住自己眼眸里的惊愕，但他心里还是升起一股莫名的怒气。

这怒气是冲着刘季的。

刘季一直都不相信他，所以他一直跟着自己，躲在暗处看自己按他的计划行事。

“你……”

英布抬起手，指了指刘季，脸色一沉。

“你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他！”

英布怒气冲冲地冲着刘季吼了一句。

刘季的脸上依旧带着他常有的混痞的笑意，他走到英布的跟前，伸出手，拍了拍英布的肩头。

“英布兄弟，我相信你，却不相信他……”

刘季瞟了一眼那漆黑而空荡的地宫石门，脸上的笑意渐渐地消散，沉默良久，刘季又吐出一句话来：

“咱们要是三更去，死得还不如他们……”

刘季又回首看了一眼满地的尸体，英布那死鱼般的眼睛顿时一亮，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离刘季和章邯距离有多远。

“那……”

英布支吾了一声。

刘季轻轻地冷哼一声：

“我现在就去拜会少府大人……”

说完，刘季转过身，快步朝地宫石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