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风烟,清冷温润

发布时间:2025-05-15 20:14  浏览量:14

清晨,六点多就醒了。初夏的晨光来得早,却还带着春末的矜持,不肯将全部的热烈倾泻下来。我披了件藕荷色的薄绸睡袍,赤足走向阳台。铁艺栏杆上凝着夜露,指尖轻触,便是一阵清冽的凉意。

楼下的梧桐树影婆娑,新叶已由嫩黄转为深碧,却仍保留着初生时的柔软质地。风从东南方向徐来,捎带着护城河的水汽与远处花市飘散的芬芳。这风不似盛夏的燥热,亦不如深秋的肃杀,倒像是谁将冬日寒冰浸在春水里化开,又掺了三分阳光酿成的清酒——清冷中藏着温润,教人想起古籍里说的"醴泉",清冽却回甘。

阳台角落的茉莉开了三朵。青瓷花盆是祖母留下的,边缘有道不明显的裂纹,像老人眼角笑起来的细纹。花苞昨夜还裹着月白色的外衣,今晨却已舒展如仕女图的广袖。我俯身轻嗅,香气不似玫瑰那般甜腻袭人,倒像是谁把星辰碾碎了撒在空气里,若即若离地勾着人的鼻尖。有颗露珠悬在花瓣边缘颤动,映着晨光折射出七彩,竟比珠宝店橱窗里的钻石更教人移不开眼。

"茉莉香中带着露水的清,最配得上初夏的晨。"祖母的声音突然在记忆里响起。她总爱在端午前后采摘茉莉,用红线串成手环戴在我腕上,说能驱邪避秽。那时我嫌香气太淡,总想换成同学们戴的塑胶手环。如今回想起来,那抹若有若无的幽香,才是真正能沁入骨髓的温柔。

风忽然转了方向,将我的睡袍下摆吹得翻飞如蝶。远处传来教堂钟声,惊起一群白鸽。它们掠过城市尚未苏醒的轮廓,翅膀划出的弧线像是天空的裂缝,漏下几缕更明亮的天光。我忽然想起李清照那句"薄雾浓云愁永昼",此刻虽无愁绪,但那种被温柔包裹的孤独感,倒是古今相通。

日头渐高时,我煮了壶茉莉香片。茶叶在玻璃壶中舒展,如同水下芭蕾舞者缓缓张开手臂。热气蒸腾间,窗外的景致变得朦胧,连对面红砖墙上的爬山虎都化作了水墨画里的写意笔触。茶汤入喉的刹那,昨夜的梦境突然清晰起来——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滴露水,从茉莉花瓣滚落,渗入泥土深处,与无数往年的落花相逢。

午后忽有阵雨来访。雨滴先是在窗玻璃上试探性地敲了几下,见无人驱赶,便放肆地连成银线。我放下读到一半的《陶庵梦忆》,赤脚跑到檐下。雨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皇冠,转眼又碎裂成更小的珍珠。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接雨。凉意顺着掌心纹路蔓延,那些交错的线条忽然变成地图——生命线是长江,智慧线是运河,感情线则是故乡那条每到初夏就涨水的小溪。十六岁那年,我曾在溪边摘过野蔷薇,刺扎进指尖的血珠,和此刻掌心的雨水一样晶莹。

雨停时,西天已堆起珊瑚色的云霞。空气里漂浮着泥土被晒暖后的腥香,混合着不知哪户人家炖莲藕汤的甜味。隔壁院墙的忍冬花架下,几只蜗牛正沿着藤蔓旅行,它们留下的银迹在暮光中闪烁,像一首未写完的俳句。

我点燃书桌上的白瓷香炉,看着沉香屑在云母片上蜷缩成灰。线香青烟笔直上升,至尺余高处忽然被不知来处的风搅乱,恰似昨日在美术馆看到的那幅《洛神赋图》里飘飞的衣带。案头日历停在立夏那页,我用钢笔在旁边抄了半阕词:"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墨迹未干,夜风已挟着最后一丝雨气潜入书房,将纸角轻轻掀起。

暮色四合时分,远处传来钢琴声。弹的是德彪西的《月光》,几个音符被风揉碎了送来,倒像是星星落在水面上的叮咚。我靠在藤编摇椅上,任裙摆垂落如瀑。小腿肌肤触到竹篾的凉意,让人想起童年睡过的蔺草席。那时祖母总在席下压几枝新鲜艾草,说是防蚊虫,但梦里萦绕的草本香气,比任何驱虫药都更令人安心。

夜色渐浓,茉莉的香气反而愈发鲜明。白日里需要凑近才能捕捉的幽香,此刻竟主动缠绕上来,像无形的丝带绕着脖颈。我捻亮落地灯,暖黄光晕里看见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长发松散绾起,轮廓比实际身形更显单薄。这影子让我莫名想起博物馆展出的宋代仕女俑,千年过去,女子与花相对而立的姿态竟无二致。

临睡前又下起细雨。雨声隔着玻璃变得沉闷,如同远方港口传来的雾笛。我推开半扇窗,让湿润的空气流进来亲吻面颊。楼下路灯被雨雾晕染成毛茸茸的光团,照着几株不安分的波斯菊,它们正偷偷越过栅栏,将胭脂红的花瓣探向邻居家的领地。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杜甫的诗句忽然浮现。虽然时令已过立夏,但这雨中的宁静欢喜,想必与千年前草堂里的那个夜晚并无不同。我伸手将茉莉花盆往窗台内侧挪了挪,免得夜雨打落它好不容易结出的花苞。指尖碰到花瓣的刹那,忽然明白为何古人总将茉莉比作"雪魄冰魂"——这看似柔弱的小花,骨子里却藏着与初夏气候相似的脾性,用清冷包裹温润,以脆弱诠释坚韧。

枕畔放着晒干的茉莉香囊,那是去年花期将尽时收集的。香气虽不及鲜花灵动,却多了几分历经时光沉淀的醇厚。半梦半醒间,我仿佛看见所有爱过的花都活了过来,它们从诗经的"有女同车"一路开到张爱玲的"沉香屑",而我就站在花径中央,任那些清冷又温润的香气漫过脚踝,成为另一种形式的时光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