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长江中国的西北角22:踏破了贺兰山缺

发布时间:2025-05-15 13:11  浏览量:9

十二、河工与屯垦

出灵武北门,有几里的小沙窝,刚刚过午的阳光,蒸起了浓厚的闷人热气,马行其中,亦困顿无力。

由此向西北行三十里,所过皆为肥沃的荒地,原有的阡陌痕迹,与村落废址,至今仍历历明现于大道两侧荒野之间。

现存村舍,若晨星之寥落。

本来所谓“塞北江南”,“鱼米之乡”之宁夏,因变乱与征敛的结果,人民逃散,若干地方已渐即荒芜了!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陶渊明又安知今日尚有此同调?

过黄河即宁朔县,黄河河面过宽,此时多深仅数尺,最易搁浅。

现在河水主流向西冲移,距宁朔县政府已经不远,如不想法挡水,今年洪水过后,恐县府及许多村落皆将不保。

因宁夏境内黄河,在黑山峽青铜峡及石嘴山三处石峡区域,河床固定。

但在卫宁平原与夏、朔、平、金、灵平原之中,河水穿纯粹之沙土地而过,沙土质松而软,无束缚水流之力,水之所向,坍塌随之,而背水对岸,则淤积成为新土。

水流任性冲刷,如今年冲东岸, 往往一年之内冲去数十里沃野,而西岸则新地积成。

故往往半亩之家,顿成拥有广大面积之地主。

经过相当时间,东岸如有硬地,阻挡水势,水又改向西冲,只须一季洪水,有若干田连阡陌之巨室,一旦变为“穷无立锥”之赤贫。

故宁夏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俗谚,意思是三十年前住在河东的家,三十年后,他那原位置已经是黄河之西了。

所以宁夏近来的“河工”很紧张,而且以宁朔县的工程为最大。

其作法系以石块、泥土、谷草三种混合,筑堤、修坝,顺水势而迫之向中流。

完全用中国传统旧法,收效颇著。

惟工程巨大,征发民夫以千数,工程费亦以十万计,此种工程对于宁夏财政当为奇重之负担。

宁夏近年新开凿了一条“云亭渠”,亦为兵工政策的产品,渠长百余里。

全国经济委员会原来计划开渠经费二十万元,经过士兵劳动者集团努力之结果,只用去十二万元,还多余八万元,可以作其他事业经费。

宁朔到云亭渠,如果走小路,要经过王台堡,这里有一座奇怪的树林,树上专门停留一种名“雕”的奇鸟。

雕形如鹤,体之大小亦与鹤相仿佛。

惟雕嘴有具特别形状者,其嘴细而长,在尖端突作扁盘形。

羽色有黑、灰、白各种,而以白色为最美丽。

其纯白雕,羽带浸色,名贵无伦。

土人常以雕羽作扇,白雕扇之上等者,价值数十元。

最不解的是,这近千数的雕,永远只住在这一个树林上,在旁的地方,雕见人即飞避,而在此林中,人行其下,雕初无远逸之象。

记者惑于雕之美丽,不顾土人“神鸟”之迷信,下马发枪射之,虽伤未落,再发未中,始悻悻而去。

马行云亭渠上,东面一片肥美荒草地,黄河隔草地与渠平流,黄河东岸为沙漠性沙梁。

渠之西面仍为无数垦后再荒之田地,紧接为树林村落稠密之区,由树梢上平视西面天空,雾蒙蒙的贺兰山,高接云表,似为我们表示它有只手撑天的力量。

云亭渠是开成了,但是我们走了好半天,仍然看不到有一块开辟的荒地,渠水滔滔的北流,只有牧羊的儿童才是这孤零渠水经常的伴侣。

它满怀灌溉几十万田亩的志愿,而且充分的具备了实现它这一志愿的力量,但是社会的环境只让原有的农村日渐崩溃,农民日渐逃亡,并不能发生扩张新辟农地的需要,它主观上虽然要想大有作为,然而在这莽莽的荒滩上,它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在王台堡打听着,从那里到我们今天的目的地云亭渠的屯垦区,是三十里,所以我们以为用不着预备粮食,到了那地方再吃不迟。

谁知走来走去,永远是一无所有的草滩,人饿了,马乏了,终于空肚子受不了马上的颠簸,记者只好下马步行了。

后来在一家破店里,买到了馒头麻花之类,这时也无所谓卫生不卫生,放开食管,拚命往里运送。

只觉得样样甘美,件件芬香,平时不大愿吃的粗食,至此变为无上的佳肴。

可知苦乐原为相对的存在,并无绝对的分野,善于找“苦”吃的人,他才可以得到真正的“快乐”。

“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饭再上路,人也轻了,马也快了,我们要拜访的屯垦区,也不久就到了。

此地土著人家告诉我们,上面所说的三十里,足足有六七十里啊!

屯垦区在云亭渠北段,所经营之土地,不及全渠所有荒地百分之一。

如果把宁夏全省的荒地一齐开垦出来,在现有的人口八十万之外,再添上一百六十万,亦非困难之事。

因为宁夏地利太好,荒地太多,而水利又太方便,恐为不易得的理想屯垦区域。

如果从对抗绥远方面伸入的外敌压迫起见,宁夏是甘青两省的门槛,宁夏一破,则甘青难安。

而巩固宁夏,则记者以为一方面急宜开通青铜峡一路,以通后方,同时有计划的把本省军队尽量从事于屯垦,自食其力。

另外将外省多余之军队,编二三十万屯垦军,移到宁夏来。

一以减轻内地负担,二以充实西北前线。

如此则国库无长期之累,冗军有安插之地,粮食增加,前线有备,当为各方面有利之计算。

但是,此种计划之实行,以国家内在之军政各项有了光明确切之前途为先决,否则,枝节做去,亦必无完满之结果。

十三、踏破了贺兰山缺

此间屯垦区之设计者为浙江大学农学院毕业之邵惠群先生,他本着“土地公有”之理想,采“省营农场”之形式,而以军队为屯垦之先锋,以此计划建议于现任宁夏民政厅长兼十五路军参谋长李翰园,李转其意于马鸿逵。

马氏深以为然,即以云亭渠之荒地,由邵计划进行。

邵即根据其理想,本大农制战胜小农制,集体经营强于个别经营之原则,筹立村庄,开辟道路,分划地亩。

欲在此无人之荒地上,不经革命困难,建立最进步的农业制度。

后几经变故,他的理想未能实行。

现在重新规定,土地以百亩为单位,分配予十五路军中上级军官,作为私产,于是军队屯垦之意义,遂因而无大可称述。

现在强仍有一团士兵在加紧工作中,一般精神尚好,然而其前途是否有辉煌的希望,那就恐怕已成定论了。

监督屯垦的是秦寿亭先生,他亦终日与邵先生在田中工作,两人面目强健如农夫。

夜间我们就留宿在荒地上一座古庙中,他们弄些鸡肉和羊肉,大家在古庙中饱餐了一顿。

饭后,我们一齐到荒地上,把古今中外畅论起来,秦先生是出身士兵和农夫的人,他讲他的心理最有价值。

因为疲劳与内心的畅快,十五日夜间,我们享受了一夜甜蜜的酣睡。

由云亭渠回宁夏省垣,还不要半日马程。

十七日清晨,我们又从宁夏向贺兰山西面的阿拉善蒙古出发了。

阿拉善蒙古亲王为元朝成吉思汗的弟弟哈尔萨的后裔,经明朝至清朝之康熙乾隆间,因随军征伐边地有功,封贝勒,郡王,后封亲王,现在亲王为“达理札雅”。

宁夏改省以后,阿拉善与其西之额济纳二旗皆属宁夏省境,但事实上这里有严重的民族问题,不是单纯的省区问题,所以形式上虽然省辖两旗,实际上仍一点也管不着。

阿拉善旗之地位,不同于绥远、察哈尔之普通旗,普通旗之上有盟,如普通县之上有省一样。

阿拉善为特别旗,以前直属中央,如今之中央直辖市或直辖县一样,此旗之上,再没有盟的存在。

宁夏西行,过唐徕渠,十里至满城,清时为满洲人特建的兵营,后为宁朔县县城,宁朔县移去以后,仅为普通兵营。

满城再过,即至贺兰山麓沙漠中,汽车因机器旧老,故通过沙漠,甚为费力。

记者在某处,见有人送一位从广东北伐,一直到了西北来的军人,这样几句东西:

“十年前珠江上孤零的战友,到今朝已竟饮马贺兰山边。回首东北望, 敌氛又展, 问将军:何日再率兄弟们放棹松花江面?”

诗之技巧如何,记者门外汉不敢论列,惟觉其意思与时事甚切, 自己到了贺兰山边,不禁引起无限的感怀。

贺兰山下,现尚有无数之土丘,传为西夏建国时历代帝王之陵寝。

车行甚速,未能趋前详视。

不过,在古今兴亡陈迹之间, 容易令人发思古之幽情,性情柔弱者,更易发生消极的思想,所谓:“强兵战胜今何在?赢得虚名入史编”这一类的想法,最易发生于为功名而战争的军人心中。

阿拉善的首城是定远营,定远营与宁夏(今银川) 之间,有两条交通的道路,一是人马行之小路,一是车路,前者直越贺兰山,路险而陡,约程一百六十里,后者绕行南面三关口之山沟,较平顺易行,多六十里,一般商人以走大路者为多。

车过沙漠,进入丰美的草原中。

路向西南行,数百骆驼散牧草原中,闻汽车行动声,皆昂首惊视,状如数百龙首之朝拱,使善画者睹此,当可作成奇丽之画图。

四十里至平羌驿,为盗匪随时出没之区,通常行人皆有戒心,驿仅土屋数家,已紧接山麓,居民貌多清秀,妇女尤然,在此荒塞之区,出清秀之人,颇出意外。

再发平羌驿,车即入贺兰山中,蜿蜒前进,大体遵山中沟道而行,路多待修理。

旋至长城处,为头关。

长城南北纵分贺兰山而过,状至伟观,关门已不见。

再进有险峻石峡处,为二关,亦无关门,惟山上之土墩尚在,此处形势险要,前西北军门致中部曾与阿拉善蒙古人大战于此,蒙人擅长射击,仅二三十人把守关口,而西北军之死伤于此间者以数百计。

二关再进为“三关口”,已离宁夏九十里。

三关口为贺兰山之背脊,亦为阿拉善与宁夏之分界点。

过此即下山入阿拉善蒙古境。

岳飞《满江红》有“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之志,可惜他赍志以殁,未能率军直捣贺兰。

然而,今日之曾“踏破贺兰山缺”者,已早不仅记者一人了。

三关口有蒙古兵把守,他们缺乏训练与组织,完全为王爷当差,并无薪饷的规定,故无近代军队之整齐团体而有力,且有染鸦片嗜好者。

车下蒙古草地中,沙石相杂的无水地上,普遍的生着杂草,西面远处,已可以看到浩瀚无涯的沙窝,大道两旁再难有农地发现。

路向西北行,二十里至长流水,有三数家屋。

又四十里至姚坝,人家约倍之。

到离定远营不远处,水泉渐多,有泉处即有人家,泉水大的,人家多些。

下午三时左右,我们到达了渴念甚久的定远营。

十四、满洲人的治蒙政策

出人意料之外,定远营这样的地方,外观上一点也不象蒙古。

街市和城池虽有规模大小之不同,而其构造则与内地相去无几,街上的汉人远比蒙古人多,街上做蒙古包的人虽不少,但是我们决不能在街市附近视线以内,找到一个蒙古包。

达理札雅给予记者之印象,直等于在北平会到了二十年的老北京。

他的王府是北京式的,房内设备,最低限度也是北京的旧样子,而西洋式的沙发椅子、煤气灯、加利克香烟,抽烟自动发火机……一切一切,和北平一般高等生活情形不会有什么差别,他满口非常熟练的道地北平话,和一种安详文雅的动作,北平习惯用的仲春时节中式服装,光光的头发,聪明大方的面庞,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点蒙古味道。

达王左右之生活,亦趋向“平化”,他们不再牢守着成吉思汗以来的生活方式,而猛烈的向进步文化转变。

“前进的文化必然领导后进的文化”,从这里,我们又可以得到一个有力的例证。

蒙古人是以勇悍的特质,建立了横跨欧亚二洲的大帝国,明代对于蒙古人,只有修万里长城把他们隔开,并没有平等抗战的力量。

真正有毒辣手段的,要算满洲人,他们用了双重政策,来制服蒙古人:

第一,是收买少数英明的领袖;

第二,是根本摧毁这个民族的人口。

前者之表现为公王制度之确立,后者之表现为喇嘛教之提倡。

少数聪明能干的分子,封他们为“王”为“公”,又或用皇帝宗室中的美女下嫁,金银玉帛之赏赐,惟裕惟充,只要这班有力分子能制着蒙古人不反,他们子子孙孙可以世袭的当王公,永远过舒服日子。

自己本身作了王公的分子,当然不愿造反了,他们的子子孙孙因自小就过上安逸生活,不容易产生杰出的人才。

而且日子过得舒服,有权的王公十九都不愿意造反。

而一般平民,要想造反,智识和权力两缺,反也反不起来。

这样还嫌不精密,满清皇帝在王公衙门里放了一个四品讲师,官虽不大,但是他可以“单独上奏”,王公要上奏皇帝时,他们的奏折必定要讲师盖印才算有效,所以王公们要想有何举动,皇帝早就知道,而有所准备了。

蒙古人始终是强悍的。

笼络了王公,满洲人觉得还不保险,于是极力提倡黄教(喇嘛教),推崇喇嘛,国库拨出大量的经费,建造规模宏大的寺院,以作喇嘛为最尊贵之阶级。

王公只能管辖平民,管不了喇嘛,平民作了喇嘛,王公就不能再问。

凡是当喇嘛的,除了念经是他们的责任外,其余什么事都不管,衣食住皆要平民供给,而且所用生活资料,都是要上等的东西。

此种丝毫不劳动而坐享高等生活的阶级之确立,当然可以让许多优秀分子都投了进来。

满洲人在事实上还造成一种定章,每家最多只能有一个儿子是俗人,其余的都得当喇嘛。

随着就来一个规定,喇嘛不得结婚。

试问过半的男子作了喇嘛,当然发生女子过剩的现象,女子多于在俗男子数倍,事实上性之需要所趋,在俗男子当感供不应求,而成不固定的多妻状态,这一方面戕害了在俗男子的身体。

在喇嘛方面,不结婚虽有明定,基于性本能之同样理由,势必与此“滔者,天下皆是也”的过剩女子发生关系,由此杂乱无章之性关系,故弄成特别普遍之花柳病,毒害蒙古民族之健康。

这个政策达到了下列几个目的:一,人口日少,二,健康日坏,三,经济生产能力日微,四,聪明才智之士日鲜,因为饱食终日,只知念经之喇嘛,决难念出人才也。

记者以为喇嘛政策之狠毒,无异鼓励人家犯手淫,这个比方虽欠文雅,而内容却很相当。

等于这样说:凡能犯手淫一万次者,官封万户侯!

如果大家这样去求官、求富贵、求舒服,等你目的达到之后,你至少已不复有人形,而统治者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满洲人对蒙古人的两重政策,二三百年来,使蒙古人大大的受到了致命的创伤!

现在蒙古人比过去明白多了,达理札雅已命令他属下的儿子,非得他许可不得当喇嘛,这是限制了喇嘛的来源。

其次,他把蒙古兵之充卫队者,也穿上制服,受新式军事训练,另外以他的叔叔塔旺策林作校长,办了一所小学。

蒙汉子弟并收,蒙汉文并授,校内设备,新式而整齐。

自校舍,校内器具,学生服装, 校内清洁整齐数点言之,不下于平津第一等小学。

达王喜骑马打枪和照像,他对三种技巧皆甚娴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