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岩赋

庚子年仲春，余独行于南山之阴。见峭壁生苔，虬松倒挂，忽闻空谷回响，若金石相击。细辨之，乃崖间滴水，千年叩石，竟成宫商之调。抚石而叹：此非天地自谱之曲乎？遂援笔作赋。

夫世路崎岖，何异此山径？青苔覆石处，昔人屐痕犹存；古藤垂涧时，前代杖声未歇。尝见寒士负笈而行，芒鞋踏碎残星，布衣沾惹晨露。至山腰忽驻足，仰观危崖如观九重天阙，俯察幽壑若窥万丈深渊。有老僧卓锡而来，指其心曰："君见山险，未见心险；君畏石碍，未畏念碍。"语罢化清风去，唯留钟磬在云岚间。

忆昔年赴京应试，见贡院墙垣皆生棱刺。有书生攀墙采邻枝红杏，刺破指尖而血染花瓣，犹笑谓："此血当胜朱砂，可题状元郎金榜。"后闻其落第，竟投笔为匠，所制宣纸帘幕，能隔暑气而透月华。今观其作坊，见壁上斑驳墨迹，书"困"字竟缺四框，恍悟当年困厄，原是围城之墙自筑。

尝访终南隐者，见竹舍悬"疑"字匾额。问之，答曰："不疑何来思？不思何解惑？"指案头顽石，纹如河图洛书，曰："此石经女娲炼彩，共工触不周而裂，后随大禹治水，今落吾案。世间疑惑，岂非天地造化之隙？"言毕取漆盘承屋漏，谓"聚千秋雨为墨，收四季风作笺"。

暮色四合，遇樵夫荷柴而歌。其曲粗犷，然细辨歌词，竟合平仄。问之，答以"砍柴时观山势起伏，如读乐府长短句；负薪时听溪流缓急，若闻宫商角徵羽"。解襟视其背，见汗渍晕染如山水画卷，笑曰："此非米芾焦墨山水乎？某以脊梁为绢，汗水为墨，日绘千幅不倦。"

夜宿山寺，闻钟声与蟋蟀争鸣。老僧示以禅册，见"虑"字注脚云："虑海本觉潭，心舟不系缆。"忆少时临帖，"忧"字总缺末笔，师长批"且留余地容天命"。今观残碑"患"字，虫蚀半边成"忠"，始知古人铸字时，已藏化解之机。

晓雾漫谷，见石缝新篁破土。其根须缠碎石，叶尖挑晨露，虽未及檐高，已有凌云势。忽悟：思虑如春笋，破土时节最苦；真知似修竹，每拔一节皆留旧痕。世间诸般疑难，不过竹节生长之痛；千古未解之谜，终是春泥护笋之恩。

搁笔望山，见朝阳熔金烁石。昨夜风雨雕琢之痕，尽成琥珀光纹。始信：天地本无难事，惟心有千嶂万壑；古今何曾绝路，独思生九曲三弯。拾片竹简刻"韧"字，投于深涧。待百年后山崩石裂，或有人拾得此字，见裂痕如见岁月包浆，知困厄原是造化炉中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