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宇:鲁迅的本职工作
发布时间:2025-05-05 09:10 浏览量:19
文章 | 李新宇
转自 | 《齐鲁学刊》,有删节
说起鲁迅,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伟大的文学家和思想家、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五四文学革命成就的最高代表等等,而常常忽略一个基本事实:五四前后的鲁迅是一个业余作家,他的本职工作并非文学创作,也不是翻译和学术研究,而是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的行政事务。他是国家公务员,需要每天按时上下班。
然而,大半个世纪以来,浩如烟海的纪念文章、回忆文章和研究成果,却大多在谈论他的文学活动,而1950年代以来的回忆文章则更注重他与革命相关的细节,而关于他在教育部的本职工作,却少有回忆。之所以如此,主要原因有二:一、机关工作与文学创作或学术研究不一样,一年到头忙忙碌碌,公文写了一大堆,却留不下《呐喊》或《中国小说史略》那样的成果;二、鲁迅为之服务的政府后来被称作“北洋军阀政府”,性质是“反动”的,那么,似乎为它干的越多、越好,也就越不光彩。
这样一来,鲁迅的官场生涯和本职工作,似乎成了他的污点。有人翻出来,是为了打破“鲁迅的神话”,让人们看到他与北洋军阀政府同流合污的罪证。比如,当年的郑学稼就是这么做的,当下网上的“倒鲁”的人们也是这么做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尊崇鲁迅的人,又往往陷入为鲁迅辨污的境地。要维护鲁迅的形象,怎么办呢?常见的方式是努力说明他与政府是对立的,找出一些只言片语来证明他对政府不满,强调他虽然在政府中工作,却与政府处于对立的状态,似乎鲁迅一直是“身在曹营”的徐庶。如此辩护,当然很尴尬,因为种种事实都可以证明,鲁迅并不是徐庶,他为政府很卖力,成绩显著,屡受嘉奖。于是,最后还能做的,就是要求人们对鲁迅也要“同情的理解”,也就是说,鲁迅也是一个人,鲁迅要吃饭,生存不容易,要求鲁迅扔掉饭碗去革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是,只要这样为鲁迅辩护,鲁迅就成了可怜虫,人格光彩也就谈不到了。
认为鲁迅的本职工作并不光彩,其实是很早的事。早在1950年代,甚至更早,在1928年民国易帜之后,鲁迅的同事们,包括他的弟弟周作人,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说到鲁迅去教育部办公,常常对他的积极表现和德能勤绩闭口不谈,而说他“只是例行公事”。
然而,鲁迅却不是例行公事。历史的事实摆在那里,他在教育部尽职尽责、兢兢业业,做了大量工作,成绩有目共睹,因而多次受奖。同时,归他管的事不少,权力也不小。
那时的国家权力机构中没有宣传部,也没有文化部、新闻出版署等意识形态和文化事业管理部门。所以,今日宣传部、文化部、新闻出版署的那些事务,当时都归教育部。教育部分普通教育、专门教育、社会教育三个司,前两司管的是学校教育,这些事务就都归社会教育司。也就是说,今日宣传部、文化部、新闻出版署的那些事务,当时都归社会教育司。所以,鲁迅的工作很繁杂:要考察戏剧、审核小说,要管美术、音乐和演讲,要管图书馆、博物馆、展览馆、戏院、影院、说书场,几乎所有的文化活动和娱乐设施都归他们司来管。甚至乡间有人觉得自己的寡母一生不容易,希望政府表彰母亲的节与孝,呈文最后也要送到鲁迅的手里。
据1912年8月2日由临时大总统袁世凯公布的《参议院决议修正教育部官制》规定,社会教育司的工作分为9个方面:
(一)关于厘正通俗礼仪事项。
(二)关于博物馆、图书馆事项。
(三)关于动植物园事项。
(四)关于美术馆、美术展览会事项。
(五)关于文艺音乐演剧等事项。
(六)关于调查及搜集古物之事项。
(七)关于通俗教育及演讲会事项。
(八)关于通俗图书馆巡行文库事项。
(九)关于通俗教育之编辑调查规划等事项。
鲁迅于1912年5月5日到达北京,6日就是教育部开始在北京办公的日子,那一天,鲁迅坐骡车去教育部报到。6月10日即与齐寿山一起去天津考察戏剧,那时的考察不是调演,而是直接去戏园子与观众一起看。他们午后到达天津,当晚就去广和楼考察新剧,却因为天气不好而剧院停演,只好去丹桂园考察旧戏。回到北京后,6月14日考察天坛、先农坛,因为农林部建议将天坛改为林艺试验场,将先农坛改为畜牧试验场,拱卫军则提出要在先农坛建军械库,京师议会则要把这二处改为公园。鲁迅等人就要去考察,看究竟怎样更合适。6月20日筹办夏季演讲会,邀请哲学、历史、文学、艺术方面的学者演讲。21日鲁迅还亲自开讲,讲的是《美术略论》。25日考察国子监和孔庙,看是否适合建成历史博物馆……鲁迅的日记主要记私事,对工作记述甚少,往往是下班后与谁一起喝酒吃饭都记了,一天中批了多少文件、发了哪些公文却不记。不过,有时也会留下一些工作的痕迹,比如1912年9月6日:“上午赴本部职员会,仅有范总长演说,其词甚怪。午后赴大学专门课程讨论会,议美术学校课程……”机关工作往往枯燥乏味,但有时也会遇到使他兴奋的事。周作人曾经回忆说:“有一回见到中华书局送到部里来请登记还是审定的《欧美小说丛刊》,大为高兴。这是周瘦鹃君所译,共有三册,里边一小部分是英美以外的作品,在那时的确是不易得的,虽然这与《域外小说集》并不完全一致,但他感觉得到一位同调,很是欣慰,特地拟了一个很好的评语,用部的名义发了出去。”需要补充说明的是,那个评语中有不少批评意见,但最后的结语却是将其称之为“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那是鲁迅审核小说时发现的优秀作品,所以要写评语进行提倡。
沿着时间的线索考察鲁迅的工作,可以发现他做过许多重要的事。
像所有的行政官员一样,鲁迅要参加会、举办会。1912年7月,他参加了全国“临时教育会议”。这个会开了一个月,会上讨论了92个决议案,议决23个。接着,他又参加了“大专学校课程讨论会”和“教育行政讨论会”。鲁迅对这些会颇有不满之处,但冷静考察那些会,却是创建民主共和国教育体制的重要会议。临时教育会议更大程度上是一个务虚会,但涉及的却是一些重大问题,比如,国家祭不祭孔,学校读不读经,美育该不该进入教育纲领,民国的教育与帝国的教育有哪些不同;大专学校课程讨论会讨论的是关于课程设置等一系列具体问题;教育行政会议则制定了大、中、小学从学制到管理的一系列规章。那时的人们很认真,开会的形式也值得一提:会前先发议案,会议开始后先推举议长和副议长,由他们主持会议,而不是由教育部官员主持。一个议案议决之后,全体都要签名,然后送交相关部门办理。从临时教育会议留下的文献可见,当时的教育家有神圣的使命感,包括会议上的激烈争论和大动肝火,都显示着他们还没有学会敷衍。作为一个省的代表参加会议,就觉得要对得起全省的委托,作为一类院校的代表参加会议,就觉得必需对得住那类院校。而且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所从事的伟大事业:帝制终结,共和创建,要有新的教育。他们做得非常认真,比如第一次会议上选举议长,与会者50多人,王劭廉以30票当选;然后选副议长,张伯苓以28票当选。然而,张伯苓却站起来作揖推辞,谦逊地说自己深怕有负众望。于是会议再次表决,结果仍然是他当选。这时候张伯苓只好服从,发表演说就任副议长。从思想观念上看,历史传统固然沉重,新教育的开创者却也显示了新的风貌。
正是在那个会议上,蔡元培发言说:“民国教育,与君主时代之教育,其不同之点何在?君主时代之教育方针,不从受教育者本体上着想,用一个人主义,或用一部分人主义,利用一种方法,驱使受教育者迁就他之主义。民国教育方针,应从受教育者本体上着想……”在那样一个时代,从事新国家的教育建设,鲁迅是幸运的。所以,他从未因为事务的繁多和参加种种会议而厌烦。
1912年9月,为了开展美术馆和博物馆的工作,教育部成立“美术调查处”。这个处不是有行政编制的实体,而是以社会教育司第一科为基础,吸收一些相关人员兼职充任。鲁迅是第一科的科长,自然要担负起领导职责。他们从调查书籍入手,首先查阅教育部图书室和京师图书馆的书籍,然后再调查全国的书籍,还曾派齐寿山、许寿裳、戴芦龄前往沈阳考察清宫的美术物品。齐寿山等人到沈阳不久,就写信向鲁迅汇报工作。他们在沈阳考察了一个月,工作结束后于12月12日回到北京,鲁迅当天的日记写道:“上午许季上、戴芦龄、齐寿山自奉天调核清宫古物归,携来目录十余册,皆瓷、铜及书画之属。”下午,鲁迅即同他们一起到司长夏曾佑家中汇报。他们带回的调查目录随即在《教育部编纂处月刊》上连载。从刊物发表时的按语可以看到:“古器凡八百件,周汉之物,居其泰斗;书画凡四百余件,多唐宋以来名流所作;瓷器凡十万件,形制采绘,并多精妙……编存其目,庶览者可以见中国美术品之存佚云。”
1913年2月,教育部根据临时教育会议上通过的“采用注音字母案”而召开“读音统一座谈会”。到会者40余人,鲁迅是正式代表之一,又是会议的组织者和管理者。第一天由教育部次长董鸿祎主持,然后推选出议长吴稚晖和副议长王照。此后3个月的会议,即由吴、王二人主持。第一步先审定字音。某个字到底应该读什么音,各地大不相同,所以要一个一个地讨论确定,只要有争议,就要辩论,辩论后投票表决。一个省无论有几个代表,只有一票的权利。每审定完一个字,就用鲁迅等人特别准备的“记音字母”记下来。审定字音的工作进行了一个多月,审定了6500多字。第二步是确定字母方案,会议代表却提出了各种方案:有人主张仿效日本的假名,有人主张用中国人自创的符号,有人则主张用拉丁字母。不同的方案各有长短,代表们各执己见,会场陷入终日争吵,会议主席吴稚晖和王照不但不能制止争吵,而且他们本人就争得面红耳赤。争吵到激烈处,有人抑制不住冲动,抢起板凳就要动武。鲁迅后来在《门外文谈》中曾经写到:“劳乃宣和王照他两位都有简字,进步得很,可以照音写字了。民国初年,教育部要制字母,他们俩都是会员,劳先生派了一位代表, 王先生是亲到了,为了入声存废问题,曾和吴稚晖先生大战,战得吴先生肚子一凹,棉裤也落了下来……”如此争吵,怎么收场?最后还是鲁迅和许寿裳等想出了办法,建议把审定字音时所用的“记音字母”作为“注意字母”。也许是代表们对争论已经厌烦吧,投票表决,人们选择了鲁迅、许寿裳、朱希祖、马幼渔等人提出的章太炎于1908年拟定的一套符号。鲁迅1913年3月12日的日记中写道:“午后赴读音统一会,意在赞助以旧文为音符者,迨表决后竟得多数。”那次通过的注意字母,就是从民国初期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期课本和字典所使用的“ㄅ、ㄆ、ㄇ、ㄈ、ㄉ……”。
此外,有几件事是鲁迅付出精力甚多,而且做得相当投入的。
首先是“儿童艺术展览会”。展览会从1913年3月开始筹备,名义上是社会教育司司长夏曾佑和教育部秘书长陈任中牵头,但司长和秘书长只是发指示,具体操办却是鲁迅的第一科。3月31日,鲁迅与司长前往全浙会馆,看那里是否可以做展览会的会场。察看几处之后,还是选了教育部礼堂,礼堂空间不够大,就扩展到礼堂后面的许多房屋。至11月6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午后同稻孙布置儿童艺术品。”这次展览品类分得很细,有字、画、刺绣、编织、玩具、以及各类手工制作。为能让更多的作品有参展的机会,鲁迅和工作人员设计了若干方案,最后把大幅的字、画挂到了墙上,小作品摆在桌子上,手工作品也摆在一排排的桌子和架子上。从教育部对作品的要求,可以看到鲁迅的美学主张:参展的儿童不论男女,不论学识高低,作品不怕稚拙,但有一个要求:“以存儿童本真为第一谊,长者不得为之删润。”
展览是1914年4月21日开始的,展览期间,鲁迅经常在会场值班,连星期天也不休息。5月20日的日记写道:“下午四时半儿童艺术展览会闭会,会员合摄一影。”这张照片上,人们站了5排,鲁迅作为这次活动的主持者,站的是最后一排。整整一个月的展览结束了,教育部又指派鲁迅和陈师曾组成评委会,不但评奖,而且要选出优秀作品送巴拿马万国博览会。5月23日,鲁迅日记载:“上午开儿童艺术审查会。”这是第一天,此后连续若干天,直到6月24日才完成,评选出甲等奖151人,乙等奖423人。
其次是图书馆的建设。
鲁迅对图书馆似乎特别关心。在他和同事们的努力下,教育部出台了《通俗图书馆规程》,以教育部的名义通知各省,要求“各省治县治应设通俗图书馆储集各种通俗图书,供公众之阅览”。鲁迅和他的同事们想得很周到,通知中还要求图书馆要附设体育场,为的是让人们读书时能到体育场活动一下。从体育器材只能借用半小时看,又防止了有人把图书馆当成体育场。京师通俗图书馆是在鲁迅的直接指导下创办的。该馆设于宣武门内路西,1913年10月21日开馆。它的藏书主要是从京师图书馆分出来的一些专业性不强、也许没有收藏价值、却有利用价值的书。鲁迅很关心书籍对普通民众的影响,尤其是儿童。《永乐大典》和《四库全书》之类,是专家们用的,毕竟离普通民众太远,真正影响社会的是街头随处可见的通俗读物。所以,在他和同事们的努力之下,中国有了这样的通俗图书馆,面对的不是专家,而是普通民众。鲁迅还把他校阅过的翻译小说《碳画》等书和他看过的《新青年》赠送通俗图书馆。1914年12月22日,鲁迅在日记里写道:“午后同徐吉轩、许季上至通俗图书馆检阅小说。”这是来检查工作,主要是检查该馆收藏的小说。鲁迅很关心这个图书馆,多次前往检查工作。
1916年,经鲁迅等人建议,教育部把通俗图书馆迁到中央公园(即现在的中山公园),并且于9月21日致函内务部。从教育部给内务部的咨文,可以看到鲁迅等人当时的想法:
查公园之设,一以为公共娱乐之地,一以为陶冶民众之所,故各国通例,恒于公园中附设图书馆、教育博物馆等,使一般国民于藏修息游之际,无形自然之中,得增进其常识,涵养其性情,所谓不召而来,无言而化之国民教育公园有焉。京师中央公园自开办以来,其间设备点缀颇臻完美,惟关于上述各项,尚付阙如。本部有鉴于此,拟就园中社稷坛大殿二重附设通俗图书馆,购置通俗图书,并陈设教育上简易物品,专备游人观览,庶公园添有益之娱乐,而社会蒙无形之福利。事关公益,谅荷赞同相应咨请贵部转知该园董事会,即由本部派员与之接洽……
此事进行得还算顺利,1917年的8月,通俗图书馆在中央公园开馆。图书馆设到公园,借阅量大增,图书的价值得到了发挥。可是,图书馆很快与公园发生纠纷,最后是图书馆失败,只好又迁到宣武门内头发胡同。几年之后,这个图书馆又和京师图书馆合并起来,形成了专业与通俗共处一馆的新模式。
在这段时间里,鲁迅对京师图书馆也非常关心,投入了极大精力。
早在1912年秋,京师图书馆刚刚开馆不久,他就以教育部的名义咨调各省官书局所刻书籍,入藏京师图书馆。1913年,他又数次为京师图书馆调拨图书,包括一部活字铜版大型类书《古今图书集成》。由此可见,那时的鲁迅就有意将京师图书馆建成国家图书馆。
也是在那一年,京师图书馆原馆长江瀚另有高就,馆长一职由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司长夏曾佑兼任。夏曾佑是个懒得管事的人,他的人生哲学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他一般不到部里上班,部里的事差不多是鲁迅等人跑到他家里去汇报。鲁迅是他手下的两员大将之一,而且管理图书馆是第一科的分内工作,于是,京师图书馆的许多事就都成了鲁迅的事。1913年2月17日,鲁迅日记写道:“午后同沈商耆赴图书馆访江叔海问交代日期”。江叔海就是原馆长江瀚,这是鲁迅第一次替夏曾佑去联系交接。3月6日记:“下午同沈商耆往夏司长家。”3月7日记:“午后同沈商耆赴图书馆商交代事务。”可见,这次馆长易人,图书馆的交接事务都是鲁迅办理的,而新馆长上位后的管理事务,也几乎都落到了鲁迅身上。
夏曾佑喜欢喝酒而不喜欢管事,逮着鲁迅就要陪他喝酒,而鲁迅却是真对图书馆特别热心,于是二人各得其所。无论是图书馆的规划,还是管理人员的安排,都是鲁迅建议,夏曾佑点头,事就办妥了。鲁迅想把京师图书馆办成什么样子,也就基本能办成什么样子。京师图书馆本来地处偏僻,而且房屋破旧,阴雨天还有房屋漏水,很不利于珍本图书的保存。鲁迅在下雨天去图书馆,体验了借阅者的种种不方便。图书馆应该建在交通便利的地方,鲁迅当然明白,他又特别重视那些珍本书,所以不能不为它的保管不善而忧虑。于是,他向夏曾佑建议:搬迁京师图书馆。这样的大事,夏曾佑同意了,教育部也同意了,解决的方案是双管齐下:一边寻址建新馆,一边先找地方设分馆以解燃眉之急。所以,1913年4月1日,鲁迅“午后同夏司长、齐寿山、戴芦舲赴前青厂,观图书分馆新赁房屋”。此后的时间里,鲁迅一边处理科室事务,一边就忙这件事。仅日记中记载,不长的时间里,他就到分馆12次。1914年10月,京师图书馆停止阅览,暂时移至国子监。1915年,确定以安定门内方家胡同国子监南学旧址为京师图书馆。这一切,都是鲁迅亲手操办的。
在这个过程中,鲁迅一步步使京师图书馆向着国家图书馆的方向发展。先是据理力争,把《永乐大典》残本和文津阁《四库全书》移交京师图书馆。1914年初,热河避暑山庄所藏《四库全书》36000多册运抵北京,鲁迅赶往接洽,却不料此书已为内务部截留。后经多方交涉,才于1915年9月1日“同戴芦舲往内务部协议移交《四库全书》办法”,至10月12日移交告成。1916年4月,经鲁迅努力,教育部社会教育司通过政事堂取得内政部同意作出规定:凡经内务部立案的出版物都必须送交京师图书馆一份。同时,他还为京师图书馆征集各省新修的地方志,并征收各种著名碑碣石刻拓本。这就使京师图书馆在1917年1月在方家胡同重新开放时,已经具备国家图书馆的性质并初具规模。
此后,鲁迅对京师图书馆的关心并未结束。张宗祥在《我所知道的鲁迅》一文中说:有一次祭孔,他和鲁迅都是执事官,事毕去京师图书馆参观,两人就善本书发了一通议论,结果被悄悄进来的总长傅增湘听见了。由傅增湘任教育总长,可知事情发生在1917年至1919年之间。总长偷听了他们的议论,当时没说什么,但几天后就找张宗祥,要他负责去办京师图书馆。并且表示说: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一定要把善本图书管理好,把书目整理出来。这正是鲁迅与张宗祥当时所议论的内容。可是,面对总长的信任和重托,张宗祥却不愿受命。总长就让鲁迅去做张宗祥的工作。鲁迅去对张宗祥说:“你真是个木瓜,如此宝山,何以不去开发?”张宗祥一听,欣然去找总长,接受任命,办京师图书馆去了。此后,鲁迅又与他一起讨论当务之急,解决了一系列问题。比如:京师图书馆搬到方家胡同,偏僻的问题解决了,却又出现了另一问题:四面居民杂处,万一发生火灾,珍本如何抢救?于是,他和张宗祥想出一个办法:做一些单人能抱得动、扛得起的箱子,把珍本图书装起来,危急时就能迅速搬走。再比如,许多古书虫蛀和残破,需要专门的技工修理。在鲁迅支持下,张宗祥请专门的技工进馆修补。鲁迅还特意叮嘱张宗祥:善本书目一定要抄写副本,由张宗祥个人收藏一份,原因是他考虑到“付印无时,世事变迁不定,必须另录一份,他时方有依据”。
鲁迅的工作非常杂,博物馆、展览馆都是他的分内事。因此,他筹备过参加万国博览会的展品,为守护将送去参加万国博览会的文物,曾经通宵不眠。他整理过故宫档案,翻阅过“内阁大库那有名的八千麻袋废纸”。著名的敦煌卷子运往北京,他参与了接收:“他知道有些京官老爷在这劫余的经卷中,又窃取了不少,账上数目不符,便将较长的卷子一撕作两,补足缺数”。
还有一些临时性的工作,来自总统府的,来自国务院的,只要到了教育部,大多落到社会司,而社会司的工作多半都是鲁迅的工作。比如:国家初建,要确定国徽,由谁来设计?总统府把任务交给了教育部,教育部交给了社会司,结果就落到了鲁迅、许寿裳和钱稻孙身上。1912年8月28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与稻孙、季市同拟国徽告成,以交范总长。”再比如:国家要有国歌,由谁来选定?最后也成了鲁迅的事。1917年11月12日鲁迅日记:“午后往高等师范学校听唱国歌。”蔡元培在鲁迅逝世之后写的纪念文章中说:“我记得在北京大学的时候,教育部废去洪宪的国歌,而恢复《卿云歌》时,曾将两份歌谱,付北平的中学生练习后,在教育部礼堂唱奏,除本部职员外并邀教育界的代表同往细听,选择一份,先生与我均在座。”鲁迅所记是在高等师范学校,蔡元培所说是在教育部礼堂,日记当然比回忆更可靠。但是,蔡元培也未必错,因为试听国歌不止一次。两年后,1919年12月9日,《教育杂志》还登出一份“教育部令”:“本部筹设国歌研究会,现经酌定,即日开会,应派佥事周树人、沈彭年、视学钱稻孙、主事李觉、陈锡赓为本会干事,先行筹备一切事务。”很清楚,国歌的负责人仍然是鲁迅。直到1920年10月10日,日记中仍有“午后往美术学校国歌研究会听演唱”的记载。
这就是鲁迅的本职工作。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埋头干,不张扬,但每做一件事、每一次考核都让人无可挑剔。正因为这样,教育部一次次裁员,从来裁不到他。1913年冬天,政府修正官制,各部官员大裁减,教育部佥事由32人减为18人,主事由80人减为42人。这样大规模的裁员,鲁迅没有被裁,而且与鲁迅关系密切的人都未被裁。鲁迅12月25日日记:“教育部令减去佥事、主事几半。相识者大抵未动,惟无齐寿山,下午闻改为视学云。”1923年、1924年教育部又两次裁员,鲁迅仍然稳坐钓鱼台。这当然与他的工作表现有关,也与他跟总长、次长们的良好关系有关。
鲁迅不但不会被裁,而且还屡次受奖。1915年2月,获得大总统袁世凯授予的五等嘉禾勋章。1921年4月,获得大总统徐世昌授予的四等嘉禾勋章。能得勋章,正如《勋章执照》上所写,是因为“功勋卓著”。所以,鲁迅在状告章士钊非法免除他职务时,才敢于理直气壮地说:“树人充教育部佥事,已有十四载,恪恭将事,任职以来屡获奖叙。”
那种认为在袁世凯、黎元洪、徐世昌等人当政时好好干就是污点,只有与政府捣乱才是光荣经历的门户之见,不应该继续成为判断人们功过是非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