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世界见浩然

杜卫东的历史人物散文，别出机杼，在他笔下，各色人物像是被重新赋予了生命，从时光深处向我们走来。而杜卫东如同掌握武林绝学的高手，跳出传统的藩篱，追求更高层次的意境，遣辞用典老到贴切，崇论闳议触手生春。

《一叹千年》就是这样一篇力作。文章选取东汉才女蔡文姬人生中的重要节点，如曹操在沙场征战间歇抚琴，寄托对蔡文姬的思念；宁负天下不负卿，遣特使持重金赎回蔡文姬；蔡文姬肝肠寸断痛别双子，又披发跣足赋诗救夫……文字灵动而充满深情，让人产生强烈的心灵震撼。

不妨举个例子。左贤王独立大漠旷野，在苍茫暮色中咀嚼别妻之苦，落墨不多，却百转千回：“左贤王痴痴望着东方。暮霭四合，天与地正在融汇，一会儿，就将被夜色吞噬。缘生、缘灭，本是人生的一次邂逅；得到、失去，不过是命运的一次转身。生离死别，青山绿水依旧在；缘续缘断，依稀往事入梦来。十二年前，冷雨凄风，古道夕阳，蔡文姬就是从那个方向走进他的世界；明天日出的时候，蔡文姬又将从那个方向淡出他的生活。他有些愧疚，蔡文姬已经为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可是却从来没有得到正式名分。一朝分手，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汉家女的爱与依恋并不亚于任何一个王妃。”

再者，杜卫东不满足于现有的史料，力求挖掘独特的视角。柳如是乃一代才女，平生诗文书画作品甚多，身后也有人为她著书立说，但多偏重其文艺成就、坎坷身世与情感际遇。杜卫东另辟蹊径，在《绝响》一文中，聚焦柳如是在国家危亡之际置个人身家性命于不顾，挺身而出、勇赴国难，详述了在她的影响下，丈夫钱谦益从懦夫到勇士的转变过程。

柳如是三次慨然求死，第一次是金陵破城前，她恳请身为东林党领袖的丈夫钱谦益与她投河，全节尽忠，以聚民心。丈夫畏葸怯懦，她心生鄙夷，自己纵身一跃：“这一跃，划出了人世间最壮丽的一条弧线：昨夜剑在匣中响，巾帼豪气九霄扬。谁说忠烈尽须眉，女儿也殉故国殇。这一跃，折射出的民族气节光耀青史：心如铁、志如钢，金瓯破碎早断肠，不做遗民空抛泪，楚虽三户秦必亡。这一跃，白练腾空，水天一色：时间为之肃立，天地为之合掌。”

除去挖掘独特的视角，对存在争议的历史人物或事件，杜卫东抽丝剥茧，追本溯源，表明自己的判断。《新唐书·刘禹锡传》有言：“禹锡恃才而废，褊心不能无怨望，年益晏，偃蹇寡所合，乃以文章自适。”刘禹锡恃才傲物，心胸狭隘，年龄越大，朋友圈越小，只能靠诗文自娱。在《永远的精灵》一文中杜卫东指出，这是对一个高贵灵魂的误读。他细致分析了误读产生的历史背景和成因，并且旁征博引、多方求证，呈现出这位诗人的本原形象。明代武英殿大学士丘濬历经四朝，有人认为他是睚眦必报、党同伐异的宵小之辈，有人认为他是满腹经纶、铁骨铮铮的中兴之臣。在《巨灵一臂数中原》一文中，杜卫东历数丘濬以毕生精力编撰《大学衍义补》，为推动经济发展作出巨大贡献；提笔撰史，为含冤赴死的民族英雄于谦拍案正名；上表《访求遗书》，最大程度避免了中华文明的传承缺失；呼吁诗歌口语化，开一代诗坛之新风……从而让一位虽有性格弱点但不恋高位、不图荣华、廉洁自守的良臣出现在世人面前。

我认为，写这类文章，仅靠长期的勤奋加积累，是远远不够的，还要走进历史人物的内心世界，站在忧国忧民的时空节点上，同频共振。杜卫东笔下的历史人物，无不涌动着勃然充沛的浩然之气。何为浩然之气？集圣贤所言，它上下可达天地，纵横能贯古今；小可纳于芥子，大则充盈苍穹；聚之为魂魄，散之为道痕；既无形无质，又具象可见。这浩然正气凝聚的自强不息、永不言败的民族魂魄，是永恒的精神图腾。（杜卫东《在历史的岸边遥望》2025年4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