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红楼梦》第三回:侯门初入深似海,绛珠一滴泪痕来
发布时间:2025-05-03 14:01 浏览量:32
《红楼梦》的故事,从何处真正开始牵动人心?或许正是第三回。当纤弱敏感的林黛玉,怀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忐忑,第一次踏进那“与别家不同”的荣国府;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王熙凤以夺目光彩亮相;当衔玉而诞的“混世魔王”贾宝玉终于登场,并与黛玉上演那惊世骇俗的初见……这一切,都发生在这一章。它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将所有重要的人物和线索吸附进来,预示着一场关乎青春、爱情、家族与命运的大戏即将上演。
开篇即写贾雨村。此人是小说中重要的线索人物。他出身贫寒,颇有才学,却热衷功名,善于钻营。前因贪酷被革职,流落至扬州。偶遇旧同事张如圭,得知朝廷起复旧员。这消息点燃了雨村的仕途野心。冷子兴,这位在第二回“演说荣国府”的人物,再次出现,为雨村献策。他建议雨村央求林如海,通过林如海的关系,搭上荣国府的贾政。这计策正中雨村下怀。
林如海,前科探花,巡盐御史,黛玉之父。他为人清贵,却也深谙世故。面对雨村请托,他并未推辞。一方面,感念雨村曾为黛玉蒙师。另一方面,恰逢其女黛玉将赴京都外祖家。他顺水推舟,慨然应允。林如海不仅写了推荐信,更考虑到京中花费,于信中注明。这番安排,既显其为人周到,亦透出官场人情网络的复杂。林如海介绍贾府情况,特别强调二舅兄贾政“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这番话,既是向雨村推介,也隐含对官场风气的评判,更为后文贾政形象埋下伏笔。雨村听罢,心中大定,对冷子兴之言更信。
这段情节,生动展现了封建社会官场的运作模式。所谓“夤缘”,即攀附权贵以求晋升。贾雨村的复职之路,并非依靠自身能力或政绩,而是全凭人情关系网。从张如圭报信,到冷子兴献计,再到林如海的推荐,最后是贾政的实际操作。环环相扣,缺一不可。这正是当时社会“朝中有人好做官”的真实写照。曹雪芹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汲汲于功名的士人形象,也揭示了社会关系的微妙与现实。贾雨村此去,果然“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后又补了“金陵应天府”之缺。此缺正是后文薛蟠打死人命案的关键地点。作者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于此已见端倪。清代科举制度虽有选拔人才之功,但官场运作中,人情、关系往往起到更大作用。文人雅士如林如海,亦不能免俗。贾雨村的经历,可谓当时众多士子命运的缩影,反映了社会的普遍现象。
与贾雨村的世俗钻营并行,是林黛玉的离愁别绪。黛玉年幼丧母,身体孱弱。外祖母贾母遣人来接。林如海考量自身状况——年近半百,无意续弦,女儿多病年幼,无人教养扶持——遂决定送女入京。这决定充满了父亲的无奈与对女儿前途的考量。黛玉“原不忍弃父而往”,但父命难违,外祖亦情意殷切。最终,“方洒泪拜别”,随奶娘仆妇登舟。
黛玉进京,是《红楼梦》故事正式展开的标志性事件。她不仅是小说的女主角,更是作者理想与情感的寄托。她从江南水乡的书香门第,进入繁华喧嚣的京都侯门。这不仅是地理空间的转换,更是生活环境、人际关系的巨变。黛玉的敏感、聪慧,从此刻便开始显现。她“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初见接她的“三等仆妇”,已觉“吃穿用度,已是不凡”。及至亲临其境,更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这份小心翼翼,既是寄人篱下的敏感,也是她冰雪聪明的体现。她深知环境的复杂,人情的微妙。
舟行入都,“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初展神京气象。先见“敕造宁国府”,再至“荣国府”。府邸的规制、气派,非同一般。正门不开,走角门。轿子抬入,行“一射之地”换人再抬。层层递进,规矩森严。进入垂花门,抄手游廊,穿堂,插屏,正房大院。一路行来,建筑布局考究,装饰华美。“雕梁画栋”、“各色鹦鹉、画眉”、“穿红着绿的丫头”。目之所及,无不显示著贾府的鼎盛与奢华。这与黛玉先前相对简朴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曹雪芹通过黛玉的视角,由外及内,层层铺叙,将荣国府的富贵景象细致描绘出来。这种写法,极富代入感,读者仿佛跟随黛玉,一同初探这座钟鸣鼎食之家。黛玉如一株“弱柳”,被命运之风吹入这座深宅大院。她的未来,将在这富丽堂皇而又人情复杂的环境中展开。
黛玉初至,首先见到的是外祖母贾母。贾母一见黛玉,便“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场面感人至深。贾母对女儿的疼爱,对外孙女的怜惜,溢于言表。这份真挚的情感,是贾府这个看似冰冷的权贵之家难得的温情。随后,贾母引见了家中女眷:大舅母邢夫人,二舅母王夫人,长孙媳李纨。黛玉一一拜见。接著,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姊妹出场。作者对三位姑娘有简笔勾勒。“第一个肌肤微丰……温柔沉默”,是迎春。“第二个削肩细腰……顾盼神飞”,是探春。“第三个身量未足”,是惜春。三人“钗环裙袄,皆是一样的妆饰”。这些细节,既写出姊妹们的身份,也暗示了她们在贾府的地位大致相当。
众人对黛玉的观察,亦颇具深意。“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这“风流态度”,并非轻佻,而是指脱俗的气质神韵。众人关心她的病情,问及所服何药。黛玉提及幼时“癞头和尚”化缘之事。和尚预言她“一生也不能好的了”,除非“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这段奇异的经历,为黛玉的身世和命运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和尚之言,看似“不经之谈”,却隐隐预示了黛玉未来多愁善感、易受情伤的悲剧。这也是《红楼梦》中常见的谶语式写法,真假虚实,令人难辨。
正在此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王熙凤登场了。她的出场方式,与众不同。“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笑语喧哗,打破了先前略显拘谨沉静的气氛。黛玉心中纳罕:“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这一心理活动,侧面烘托出凤姐的特殊地位与性格。紧接著,作者用大量笔墨描写凤姐的装扮:“金丝八宝攒珠髻”,“朝阳五凤挂珠钗”,“赤金盘螭璎珞圈”,“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翡翠撒花洋绉裙”。极尽铺排,色彩炫目,富丽堂皇。与姑娘们“一样的妆饰”形成鲜明对照。其容貌亦是精描细绘:“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形神兼备,一个精明干练、美貌泼辣的少妇形象跃然纸上。
贾母戏称她为“泼皮破落户儿”、“凤辣子”。众姊妹告知是“琏嫂子”。王熙凤,贾琏之妻,王夫人内侄女。她对黛玉的态度,热情中带著审视,亲昵中不乏机敏。先是夸赞黛玉标致,“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既捧了黛玉,又讨好了贾母。随即又为黛玉命苦、姑妈早逝而“用帕拭泪”。转瞬又能“转悲为喜”,关切询问黛玉的年龄、学业、用药,安排住宿、仆人。言谈举止,无不显示其八面玲珑、处事周全。与王夫人对答中,关于月钱、预备给黛玉裁衣的缎子等事,更显出她当家理事的精明与权力。王熙凤的出场,光彩照人,气势迫人。她是荣府的实际掌权者之一,性格复杂多面。她的出现,为这个锦绣丛中的世界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拜见过女眷,黛玉依礼要去拜见两位舅舅。邢夫人主动提出带黛玉前往贾赦处。贾赦居所,“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这环境的差异,也暗示了长房贾赦与二房贾政在家族中地位和影响力的不同。贾赦托辞“身上不好”,不见黛玉,只传话安慰。言语虽客气,却透著疏离与冷淡。这与贾母的热情形成对比。黛玉应对得体,婉拒了邢夫人的留饭,理由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小小年纪,处事周全,令人称奇。
接著来到贾政的正室“荣禧堂”。此处气象又自不同。“上面五间大正房……轩昂壮丽”。堂中悬挂“荣禧堂”九龙金匾,有御笔“万几宸翰之宝”。陈设古铜鼎、随朝墨龙大画、金蜼彝、玻璃{台皿}等。又有乌木镶银对联:“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落款为“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凡此种种,无不彰显荣国府蒙受皇恩的赫赫声威与家族的辉煌历史。这与贾赦居所的“小巧别致”形成强烈反差,也暗示了贾政一支在家族中更为正统和重要的地位。
王夫人平日并不住在正室,而在东边的三间耳房内。此处陈设虽也精致,却多了些家常气息,如“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让黛玉上炕坐,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后王夫人再三邀请,她才“挨王夫人坐了”。细节之中,尽显黛玉的知礼与敏感。王夫人告知贾政“斋戒去了”,随即切入正题,嘱咐黛玉:“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要睬他”。这便是对贾宝玉的预警。她形容宝玉“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言语间充满了母亲对儿子的无奈与忧虑。黛玉听母亲提及过这位“衔玉而诞”的表兄,知其“小名就唤宝玉”。王夫人反复叮嘱“别睬他”,强调宝玉情绪多变,“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这番话,为宝玉的出场做了充分铺垫,也预示了黛玉与宝玉之间关系的复杂与波折。
晚餐时分,众人围绕贾母用饭。座次安排,仆妇侍立,规矩极严,“连一声咳嗽不闻”。饭后漱口、饮茶,亦有章法。黛玉“少不得一一改过来”。这些生活细节,再次展现了大家族的礼仪规范,也凸显了黛玉的适应与克制。正在此时,“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万众瞩目的核心人物——贾宝玉,终于登场。
黛玉心中正疑惑宝玉是何等人物。未见其形,先闻其名,已被渲染得神秘又奇特。宝玉初见,是正式装扮:“束发嵌宝紫金冠”,“二龙抢珠金抹额”,“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青缎粉底小朝靴”。容貌更是惊人:“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俊美已极。更奇的是,“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除了金螭璎珞,还系著那块“通灵宝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这“似曾相识”之感,正是小说楔子中“木石前盟”的呼应。绛珠仙草(黛玉)与神瑛侍者(宝玉)宿缘的体现。
宝玉去见王夫人后,换了家常装束回来。“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总编一根大辫”,“身上穿著银红撒花半旧大袄”。虽略显随意,却“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作者紧接著引《西江月》二词,对宝玉进行了评判:“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词意看似贬斥,实则包含著复杂的情感。既点出宝玉不合世俗规范的“痴”与“狂”,也隐含著对其真性情的某种欣赏与惋惜。
宝玉见到黛玉,细看之下,亦觉“与众各别”。作者借宝玉之眼,描绘黛玉之美:“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这段描写,成为黛玉形象的经典刻画。形貌之美,病弱之态,聪慧之心,忧愁之情,尽在其中。“心较比干多一窍”,言其聪慧过人;“病如西子胜三分”,言其病态之美,楚楚可怜。
宝玉开口便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与黛玉的“何等眼熟”遥相呼应。这不仅是前世宿缘的点醒,也显示出宝玉的直觉与灵性。接著,宝玉问黛玉有无“玉”。当得知黛玉没有时,他竟“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这一行为,惊世骇俗。他认为既然“神仙似的妹妹”没有,自己独有便“没趣”,这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此举看似乖张,实则体现了宝玉反叛世俗价值观、追求平等的纯真思想。他珍视的是人,而非物,尤其是对黛玉的本能认同与亲近。贾母急忙编造谎言,说黛玉的玉随母亲殉葬了,才将宝玉哄住。这场风波,是宝黛初见的戏剧性高潮,深刻揭示了两人之间独特的精神联系,也预示了他们未来情感之路的不平坦。
风波过后,贾母安排黛玉暂居自己的套间暖阁碧纱橱里,宝玉则挪到碧纱橱外的床上。这样的安排,使得两人居处极近,为日后朝夕相处、情愫渐生提供了客观条件。黛玉带来的人,只有奶娘王嬷嬷和小丫鬟雪雁。贾母见雪雁太小,王嬷嬷年老,便将自己身边的二等丫头鹦哥(后文多作紫鹃)给了黛玉。并按例配备了教引嬷嬷和使役丫鬟。
当晚,宝玉的奶娘李嬷嬷和大丫鬟袭人,在外间陪侍。袭人,原是贾母的丫鬟,名珍珠。因贾母疼爱宝玉,特将她给了宝玉。宝玉为她改名袭人,取自“花气袭人知昼暖”。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对宝玉忠心耿耿。她见黛玉尚未安息,便进来探望。得知黛玉因白天宝玉摔玉之事自责伤心,袭人忙宽慰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
袭人的话,既是安慰,也是对宝玉性情的注解,更隐含著对黛玉未来命运的担忧。她还向黛玉解释了宝玉那块玉的来历,“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这番夜话,气氛温和,却充满了信息量。它不仅安抚了黛玉初来乍到的不安,也加深了读者对宝玉、袭人以及宝黛关系的理解。袭人的温柔体贴,与凤姐的爽利泼辣形成对比,展现了贾府丫鬟中不同的人物形象。这一夜的温情细语,为纷繁复杂的白日画上了一个相对宁静的句点。
《红楼梦》第三回,是情节展开、人物登场的关键一章。它通过贾雨村的复职和林黛玉的进京两条线索,将官场的现实、家族的繁华、人情的冷暖、人物的命运巧妙地编织在一起。从贾府的外部环境到内部陈设,从家族成员到仆妇丫鬟,作者都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写。主要人物如黛玉的敏感多才、凤姐的泼辣干练、宝玉的痴狂真纯,都在本回得以集中展现。尤其是宝黛初会,那“似曾相识”的灵犀一点,以及因玉而起的风波,奠定了全书爱情悲剧的基调。真与假,俗与雅,情与理,在此交汇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