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爱平:明末清初学术潮流的转换与文献学的发展

发布时间:2025-04-29 10:13  浏览量:12

明末清初是中国社会发展变化的重要历史时期,也是传统学术发展演变的重要转折阶段。在王朝更替,天崩地解的社会大变动中,占据思想界统治地位数百年之久的宋明理学迅速走向衰颓,以经世致用为宗旨,以挽救社会危机为目的,以朴实考经证史为方法的实学思潮勃然兴起。与此同时,文献学研究领域也呈现出新的面貌,考证、辨伪等传统的研究方法重新受到学者的重视,书籍的典藏、刊刻逐渐兴盛起来,目录、版本等专门的研究领域出现转机。凡此种种,文献学各个领域自身的发展变化,既促成了明清之际学术潮流的转换,也奠定了清代文献学发展鼎盛的基础。

一、考证

考证本是中国古代学者传统的治学方法。自从有了文字记载,有了学术活动,就有了初步的考证。孔子对《诗》、《书》、《易》、《礼》、《乐》、《春秋》六部典籍的整理,历来被视为文献学的开端,其中就包含有一定程度的考证工作。汉唐时期,考证方法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不仅常见于一般的文献整理和目录编纂,而且广泛运用于经书训诂和经学研究中。汉代郑玄、马融等古文经学家治经重视训诂考证,受到时人和后世推崇。唐代学者承接古文经学的传统,形成了以《五经正义》为代表的注疏之学。宋代以后,随着儒释道三者的合流,学者摒弃汉唐经学的传统,另辟蹊径,注重义理阐发,理学因之产生。延及明代,心学盛行,学人士子“束书不观,游谈无根”,造成学术界清谈空疏的风气。在晚明严重的政治危机和社会危机面前,这种空疏的学风不仅未能挽救危亡,反而加剧了整个社会的危机。

明清易代之后,学者痛定思痛,深刻认识到心学以及理学的弊害,不同程度地对包括心学在内的整个宋明理学进行修正和批评,学术界出现了抛弃宋明理学,回归原始儒家经学的趋向。与此相应,汉唐经学特别是汉代古文经学重视文字、音韵、训诂、考证的传统治经方法,也受到学者的关注和推崇。钱谦益批评宋明理学离经讲道、空言心性的弊端,主张回归汉唐章句之学的传统,“宋之学者,自谓得不传之学于遗经,扫除章句,而胥归之于身心性命。近代儒者,遂以讲道为能事,其言学愈精,其言知性知天愈眇,而穷究其指归,则或未必如章句之学,有表可循,而有坊可止也”(1),甚而明确提出:“学者之治经也,必以汉人为宗主,如杜预所谓原始要终。”(2)费密也十分重视汉儒的专门训诂之学,认为“古今不同,非训诂无以明之,训诂明而道不坠。后世舍汉儒所传,何能道三代风旨文辞乎?”(3)毛奇龄则针对理学的空疏学风及其穿凿附会的弊端,提出“以经解经”的治经方法,并制定了具体的规则,诸如勿杜撰,勿武断,勿误作解说,勿误章句,勿误说人伦序,勿因经误以误经,勿自误误经,勿因人之误以误经,勿改经以误经,勿诬经,勿借经,勿自造经,勿以误解经之故而复回护以害经,勿依违附经,勿自执一理以绳经,勿说一经碍一经等(4),凡十六条,以为解经、说经者戒。而顾炎武在尖锐批评理学空疏学风的同时,不仅提出了复兴经学的主张,而且还在治学方法和研究领域作了新的探索。鉴于宋明以来学风空疏,学者几乎不通文字音韵,以致臆改经书,误解经义的现象,顾炎武明确提出了“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1],亦即从考辨文字音韵入手以通经学的治学方法。他身体力行,积数十年之精力,先后五易其稿,撰成《音学五书》,或探究音学源流,或考辨经书古音,或订正韵书讹误。特别是其中的《古音表》,以先秦典籍为依据,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致力于古韵韵部的划分离析,将古韵分为十部,成为清代古音学研究的第一人。为推阐通经致用的治学宗旨,顾炎武努力从事群经诸史、典制舆地,金石碑刻,乃至政事风俗、河漕兵农的研究,搜集归纳大量例证,反复排比钩稽,有时甚而辅以实地考察,多方比勘验证,力求融会贯通,真实可靠。这些成果,集中体现在他的学术代表作《日知录》一书中。该书“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所论皆“综贯百家,上下千载,详考其得失之故而断之于心,笔之于书”[2],成为后世学者一致推崇的经典之作。可以说,以顾炎武为代表的一批清初学者对经学的回归,对考证方法的提倡,为一代学术特别是文献学的发展,开启了先路。

二、辨伪

辨伪与考证密不可分,在中国历史上,对文献真伪的考辨,也是随着文字记载的产生而出现的。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发展,辨伪在明末清初呈现出一派兴盛的局面。在专书辨伪方面,《周易》、《尚书》、《诗经》、《周礼》、《大学》、《中庸》以及《石经大学》等经书,都是学者重点考辨的典籍。而在群书辨伪方面,包括经部、史部和子部在内的众多典籍,也都纳入了学者考辨的范围。先后参与辨伪的学者有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张履祥、毛奇龄、费密、万斯大、万斯同、陆陇其、胡渭、颜元、李塨、阎若璩、姚际恒等人。而有关辨伪的各种著述也蔚为大观,诸如关于《周易》及其所附《图》、《书》的考辨,有黄宗羲的《易学象数论》,黄宗炎的《图学辨惑》,毛奇龄的《太极图说遗议》、《河图洛书原舛编》,胡渭的《易图明辨》等。关于《尚书》的考辨,有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姚际恒的《尚书通论》,钱煌的《壁书辨伪》等。关于《诗经》的考辨,有毛奇龄的《诗传诗说驳议》,姚际恒的《诗经通论》等。关于《周礼》的考辨,有毛奇龄的《周礼问》,万斯大的《周官辨非》,姚际恒的《周礼通论》等。通考群书的有姚际恒的《古今伪书考》等。而姚际恒的《九经通论》、万斯同的《群书疑辨》,朱彝尊的《经义考》等,也都不乏考辨伪书的内容。至于有关辨伪的单篇文字,更难以计数。可以说,明清之际,无论是参与辨伪的学者,还是辨伪的专门论著,均远超前代,达到了发展的高峰。

在明末清初文献辨伪的潮流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阎若璩对《古文尚书》、胡渭对《周易》所附《图》《书》的考辨。

阎若璩继承明末清初学者反理学的思想倾向,批评宋学空疏虚妄,而推崇汉代经师马融、郑玄。治学崇尚考据,强调精审博证,注重求真求是,凡著一书、立一说、论一事,必定有根有据,做到“旁参互证,多所贯通”[3]。他在前人怀疑考辨《古文尚书》之伪的基础上,进一步穿穴经史,广搜证据,著成《尚书古文疏证》八卷,从渊源、传授、篇数、篇名、史实、文体、典制、地理、历法,乃至音韵、训诂等方面,进行深入系统的研究,令人信服地考证出《古文尚书》非孔壁之书,孔安国《传》非孔安国撰,均是后世的伪作。以篇数为例,史载《古文尚书》均为十六篇,而东晋梅赜所上并流传后世的文本则为二十五篇,显然不相符合。阎若璩说:孔壁所出《古文尚书》,西汉、东汉学者所言、史书记载均为十六篇;“此书不知何时遂亡。东晋元帝时豫章内史梅赜忽上《古文尚书》,增多二十五篇,无论其文辞格制迥然不类,而只此篇数之不合,伪可知矣。”(5)诸如此类,阎若璩以确凿的证据,精审的考证,使一桩千年疑案最终得以定论。也正因为如此,阎若璩的考证成果,受到了清代学术界的普遍重视和肯定。后世学者称赞他“反复厘剔,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