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限：辽博手卷展里的秘密——从作战地图里捡回的国宝

【写在前面】

不久前省博的朋友打来电话，让我一定要去看看新近展出的“咫尺江山——中国古代山水画手卷展”，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我连连点头说是。这之中另有一层缘故，少时家中有一套家藏的《故宫周刊》。故宫所藏的书画珍玩，都印在上边。这套画集几乎被我翻烂，不少名画如印脑海。“文革”时，父亲被批，此画集又被闯入者付之一炬。那些画便从此与我诀别，全然化为一片美丽又迷离的梦了。

眼睛看不见的，只有靠心来看。凡是靠心来看的大多是消失的事物。谁想到它还能返回到眼前？

这次辽博展出的32件古代山水画手卷中，有18件珍贵的清宫散佚作品。那些我儿时曾经迷恋的、印在《故宫周刊》上的名画的原作五代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图卷》、北宋李成的《茂林远岫图卷》、元代王蒙的《太白山图卷》、明代董其昌的《峰峦浑厚图卷》、清代王原祁《西湖十景图卷》等就近在咫尺之间。过往的岁月悄悄地令人感动地回到我的身边，原来艺术中也有时光隧道。一幅幅画作都像少时好友们的脸，此刻仿佛放大了，施了色彩，清清楚楚呈现面前。远去的事物之所以朦胧模糊，都因为细节的遗忘。现在画上历历的细节唤醒了几乎忘却的儿时的记忆。由此还会联想到父亲那时的书桌，一方紫石砚，半块万年青，几支李福寿制作的叶筋笔和白云笔，长笔与短笔，新笔与秃笔……还有室内晦明又迷人的光线？对于艺术品，看原作和看印刷品截然两样。画是画家心灵挥洒的立体的空间，是浪漫想象的天空，也是画家意兴与才情的神气十足的呈现。这一切只能从原作中感受到。画家作画时，他生命的跃动，情致的状态，心绪的流变，一律通过笔墨，深深透进纸的纤维；画就成了生命的一种载体。它所承载的生命的气息，你的目光全能从这原作的画面上摸索到。如果把它拍成照片，印在画册上，自然精神全无了。这便是为什么当初我从《故宫周刊》上只感觉到“至美”，而现在从原作中才体会到“至真”的缘故。那就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在这次展览中，有这样一幅传世名画，它曾被历代名家所收藏，甚至一度成为乾隆皇帝的宝爱之物，藏在他的御书房里；它历经了600余年时光，躲过无数次浩劫，差点成为一堆废纸，灰飞烟灭，消失无踪；它，就是元朝画家王蒙的《太白山图》。

太白山图 纸本设色 纵27厘米横238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五百年来无此君

“这幅画画的是浙江太白山天童寺二十里松林及周围的景物。你看画面上苍松丹槲，枝繁叶茂，溪流拱桥，曲径通幽，寺宇宏伟，林荫夹径。山间还有骑马、步行、执杖、挑担的僧侣游人络绎不绝。王蒙的用笔及其尖细，以朱砂及花青点染。个别杂树施以重墨，整幅画充满了诗情画意”，谈及辽宁省博物馆的这幅名画，对古代书画颇有研究的辽宁省博物馆艺术部主任、研究员董宝厚侃侃而谈。

《太白山居图》长238厘米，高27厘米，以纸本设色制成。虽已经过600余年岁月的冲刷，但繁密的皴擦、华丽的色彩、磅礴森严的景象无不清晰地展现着作者高超的技法。记者同时注意到，在画首上写有小字篆书“太白山图”，卷末还钤有白文“王蒙印”一印。画幅中有清高宗弘历长题，拖尾有元末明初名僧宗泐、守仁、清浚等题跋，项元汴书小记一段。钤明深周、安国、项元汴，清梁清标、安岐诸家印记。“从这些题款和跋文可知，这幅画为元朝著名画家王蒙为天童寺主持所画，原来一直为天童寺主持左庵禅师所有，后一度由沈周收藏，明后期入项元汴手，清初梁清标、安仪周先后递藏，入清宫后，被乾隆藏于御书房内。这在《清河书画舫》、《书画见闻表》、《墨缘汇观名画续录》、《石渠宝笈初编》等文献中都有著录。”

《太白山居图》局部

董宝厚介绍说，王蒙是元末四大画家之一，他的老爷就是元代画坛领袖赵孟頫、外祖母管道升、舅父赵雍、表弟赵彦徵都是元代著名画家。王蒙的山水画受到赵孟頫的直接影响，后来进而师法王维、董源、巨然等人，综合出新风格。王蒙能诗文，工书法。尤擅画山水，得外祖赵孟頫法，以董源、巨然为宗而自成面目。写景稠密，布局多重山复水，善用解索皴和渴墨苔点，表现林峦郁茂苍茫的气氛。山水之外，兼能人物。仅次于黄公望，后人将其与黄公望、吴镇、倪瓒合称为“元四家”，作品对后世影响甚大。明代著名书画家董其昌曾在他的作品中题跋：“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

画家因画罹祸，名画裁而复合

董宝厚介绍说，这幅传世名画，不仅记录了江南名刹的历史风貌，同时也留下明初的第一大公案——胡惟庸案那惊心动魄的痕迹。

事情发生在600多年前的元朝末年，天下大乱的时候。当时，40岁左右的画家王蒙隐居在黄鹤山中。也就在此时，他和元四家的黄公望、倪瓒等人常有来往，创作了不少优秀作品，还不时下山做客，探访名山。一次他到天童寺做客，在那里住了好些日子，并把周围景色画在一幅长手卷上，题为《太白山图》卷，送给了主持，成为庙中珍藏。

《太白山居图》局部

几十年后，当朱元璋建立大明王朝时，王蒙已经是70岁的老人了，这时他已经是名气很大的画家了，经常和明朝的达官显贵在一起交往。

有一年，他应邀到左丞相胡惟庸的相府，欣赏这位大官所收藏的古今名画，却万万没想到因此种下祸根。

胡惟庸，这位当时权倾朝野的左丞相，因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同乡，还是朱元璋早年打天下的开国功勋，极受宠信，担任相当于内阁总理要职的左丞相多年，总揽大权。

由于胡惟庸权势太大，滥杀无辜，密谋造反被朱元璋抄家问斩，株连九族。不仅如此，怒火中烧的朱元璋，还亲自下旨，全面追查诛杀所有和胡惟庸有关联的人士，连到过他家中的奴仆朋友也不准放过，各地搜捕时间长达十多年，全国一片腥风血雨，被牵连杀戮者超过三万人，酿成明初洪武年间最大的政治惨案。

《太白山居图》局部

老画家王蒙，只因为当年曾经到过胡惟庸家中赏画，也被误认是胡的同党，被捕下狱，八十多岁的王蒙，受不了折磨，不久就惨死在狱中。

这时，远在浙江天童寺的僧人，听到王蒙被捕入狱的消息，唯恐受到牵连。可是又不舍得把如此精美的画烧毁，最后想出一个办法，就是把此图卷后面所钤的王蒙印章部分，小心裁割下来，使这卷画变成一幅无名画家的作品，以躲过这场灾祸。有心的寺僧，把裁割下来的那一小段有王蒙印章的小纸条，秘密收藏，直到好多年后，风波完全平息后，才又小心把它补接回去，使它恢复了原来的面目。

在董宝厚的讲解下，记者观察到画作上确有当年裁割下来的痕迹。

董宝厚说，大约在明朝中期，这卷画流出天童寺，被人带到杭州，不久，就成为著名画家沈周的枕中秘藏。明朝嘉靖年间，此画又流落到无锡，被当地大富商安国买到，后来，安国又把此画转卖给江南第一大收藏家项元汴，他把这卷名画收在嘉兴老家的天籁阁里。这卷画在项家收藏了大约有百年左右，明朝灭亡，清军南下，攻占嘉兴城，大肆掠劫，项家几代收藏的大批书画，全被清军掠劫，这卷《太白山图》就此离开江南。在康熙年间，它先后落在两位北方有名的大藏家手中，第一位是曾当过高官的河北“真定相国”梁清标，第二位则是朝鲜裔的传奇性藏家安岐。

《太白山居图》局部（左侧落款有裁割下来的痕迹）

在扬州当盐商致富的大藏家安岐，他所收藏的大批书画，大多在乾隆年间，被清宫所收购，这卷画就在此时进入清宫，收藏在乾隆皇帝的御书房里。

名作在一堆作战地图中被翻出来，重见天日

提及《太白山图》如何被辽宁博物馆所收藏，董宝厚给记者讲了一个颇富传奇的故事：《太白山图》属于清宫散逸的艺术作品。1924年，末代皇帝溥仪出宫，但在此前，他用了一年时间里整理了1000余件举世罕见的书画作品。在溥仪逊位前，以赏溥杰为名，连同其他一些书画作品经天津运往长春伪宫。第一次世界大战胜利后，溥仪逃离长春时，将无法带走的大批书画藏匿在伪皇宫西院的小白楼内，遭到伪满“国兵”哄抢，这批书画后来通过不同的途径流向全国乃至世界各地。抗战胜利后，蒋介石委派郑洞国任东北保安司令长官，代理司令长官。他驻长春期间曾用黄金向古董商收购了一些从伪皇宫“小白楼”中散逸出来的历代书画，其中就包括了这卷元朝王蒙的《太白山图》卷。

溥仪长春小白楼书画库

1948年3月，蒋介石委派郑洞国任东北保安司令长官，代理司令长官，担负固守长春的任务。驻守长春期间，郑深居伪满中央银行地下室，因其非常喜欢书画，就利用军务闲暇之机，凭借其势力，用黄金向古董商收购了一些从伪皇宫“小白楼”中散逸出来的历代书画，其中就包括辽宁省博物馆收藏的这卷元朝王蒙的《太白山图》。据杨仁恺先生在《国宝沉浮录》中回忆，郑当年收购的宋元珍品至少有二、三十件。由于郑的军旅生涯所限，他将一部分文物交给了他妻子保存。解放后经他的家人卖出了一些，一部分流失海外，但大部分几经易主，最终都被国内几家主要的博物馆收藏。

郑洞国将军

1948年10月蒋介石命令郑洞国率部向沈阳突围，但由于我军对长春的围困，城内的国民党兵给养不足，军心涣散，又有部下起义，打乱了郑的部署，最后就连守备中原银行大楼的兵团部队也放下了武器，迫使郑最终率部起义。起义的同时，郑将随身携带的几件国宝级书画，包括这卷《太白山图》，全部上交。

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这些国宝没有被重视，和大量缴获的作战地图及档案资料堆积在一起，锁在一栋破旧的楼房里，一放就是整十年，无人知其去向。全国解放后，郑洞国出任全国政协委员和军委会国防委员。他心中仍然惦记着这几件国宝，于是向国家文物局询问此事时，才引起当时国家文化部文物局局长郑振铎的关注，将此事反映到军委机关。当时军委委派沈阳军区副政委、解放长春时任东北民主联军政治部主任的周恒同志出面清查。

1988年，杨仁恺（中）陪同全国书画鉴定组在辽宁省博物馆鉴定《太白山图》。

在经过一番查找后，这卷历尽沧桑的《太白山图》卷，终于在成堆的作战地图和档案资料中被翻了出来，重见天日。同时找回的还有举世闻名宝五代杨凝式的《夏热帖》和辽代胡瑰的《卓歇图》以及唐代《万岁通天帖》。1954年9月2日，这卷元朝名画重见天日后，被送交给东北博物馆即今辽宁省博物馆典藏，成为今天辽博的一级文物。

穿越时光隧道静静欣赏《太白山居图》

宝贝档案：

【名称】元王蒙太白山图

【类别】中国古画

【年代】元代

【作者】王蒙（1308-1385），元末画家。字叔明，号黄鹤山樵。赵孟頫外孙。湖州（今浙江吴兴）人。素以水墨或水墨加淡色的山水画闻名于世。与黄公望、吴镇、倪瓒合称为“元四家”。对明清及近代山水画影响甚大。

【文物原属】故宫旧藏

【文物现状】辽宁省博物馆藏

【作品简介】纸本，设色，锦包首，手卷形制，纵27厘米，横238厘米。

在中国绘画史上，元王蒙《太白山图》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作品，在研究中国设色山水画的形成与发展方面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对探索王蒙本人的绘画风格的转变以及技法的拓展也起着无可替代的作用。此卷先后著录于明张丑《清明书画舫》、明张丑《书画见闻表》、清安岐《墨缘汇观、清《石渠宝笈》初编、《辽宁省博物馆画集》、《中国美术全集》等。卷中钤有：明人方问、沈周、安国、项元汴等人的收藏印十枚；清人梁清标、安岐等人的珍藏印十余枚；清帝弘历、溥仪的鉴藏印多枚。1988年，此画经中国书画鉴定小组鉴定为真迹。

此文原发 2017年01月25日 辽宁日报 发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