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费解,感觉姚雪垠简直要把李自成写成完美无缺的起义领袖!
发布时间:2025-04-26 08:20 浏览量:18
姚雪垠耗费半生心血创作的《李自成》,曾如一颗璀璨的明星照亮中国当代文坛。这部五卷本的长篇巨制,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引发过万人空巷的阅读热潮,被奉为"红色经典"的典范之作。然而时过境迁,当1999年最后两卷姗姗来迟时,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文学圈激起几圈微弱的涟漪便归于沉寂。这部曾经被茅盾誉为"填补空白"的历史小说,在新时代的浪潮中逐渐褪去了昔日的光彩。
八十年代后期,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深入,文学界开始重新审视这部作品的价值定位。有学者犀利地指出,这部小说堪称"题材决定论"的活标本——农民起义这个重大历史事件本身就被赋予了过重的分量。更引人深思的是,作品中那些高大全的英雄形象,特别是主角李自成被刻意神化的塑造方式,恰恰是"三突出"创作原则的典型体现。
但历史的评判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近年来,一些研究者尝试跳出简单的价值判断,转而从观念史的角度重新打量这部作品。姚雪垠在创作中展现的历史观、文学观,与当时主流意识形态之间存在着复杂的互动关系。这种关系既包含着自觉的迎合,也隐含着微妙的抵抗。
1949年3月,春寒料峭的西柏坡,一支满载着胜利与未知的车队正缓缓驶向北平。毛主席站在吉普车前,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三百年的历史烟云。当周总理笑谈“进京赶考”时,刘少奇接话道要“考好”,毛主席的回答却带着沉甸甸的警示:“我们不当李自成。”
早在二十年前,毛主席在《关于纠正错误思想》中就已将目光投向明末那场席卷中原的农民风暴。李自成起义的成败,在他眼中不仅是历史教科书上的一页,更是一面映照革命前途的镜子。1944年,当他读到李宝忠的《永昌演义》时,他的批注犀利而鲜明——这本书虽赞美李自成的个人品格,却贬低了农民战争的历史意义。在毛主席的唯物史观里,从陈胜吴广到太平天国,农民起义才是推动中国社会前进的真正动力。他毫不掩饰对这部小说的改造期待:“极有教育人民的作用。”
姚雪垠为创作《李自成》所做的准备工作,堪称一场跨越时空的学术探险。1940年代的上海,炮火硝烟中,这位未来的小说家埋首于泛黄的史籍堆里,最初吸引他的是两本记载李自成三打开封的史料。但真正让他沉浸其中的,却是明代特务机构锦衣卫的秘档。这些尘封的档案揭开了一个令人窒息的专制王朝内幕,也为他后来的《崇祯皇帝传》埋下了伏笔。这部未完成的传记虽然只写了三章,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崇祯皇帝悲剧命运的双重根源:既是个人的性格缺陷,更是整个封建制度无可挽回的溃烂。
当姚雪垠带着助手深入陕北米脂县搜集《永昌演义》时,毛主席对这部小说的评价就像一盏指路明灯。在陕北高原的窑洞里,在昏黄的油灯下,那些发黄的手抄本不仅记载着李自成的传奇,更承载着一个时代的政治期待。毛泽东将农民战争视为中国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这种史观如同无形的磁场,深深影响着姚雪垠的创作方向。
他后来回忆道,自己不仅要写出明末农民战争的特殊规律,更要揭示整个封建社会阶级斗争的一般规律。这种宏大的创作抱负,让《李自成》的写作变成了一项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既要符合意识形态的要求,又要保持文学创作的独立性;既要塑造英雄形象,又要避免脸谱化;既要展现历史规律,又要保留艺术感染力。
姚雪垠的创作笔记中有一段意味深长的自白:"我笔下的李自成必须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概念化的符号。"这句话透露出作家内心的挣扎。在当时的环境下,如何平衡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如何处理英雄人物与普通群众的关系,都是需要极高政治智慧和艺术勇气的难题。他研究锦衣卫时积累的史料,写作《崇祯皇帝传》时对明王朝衰亡的思考,都在《李自成》中得到了创造性的转化。小说中那些栩栩如生的宫廷场景、官僚体系的运作细节,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早年的专题研究。
然而,历史小说的创作从来不是简单的史料堆砌。姚雪垠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如何将散落在各种典籍中的历史碎片,编织成一幅既符合历史逻辑又具有艺术感染力的文学画卷。他在创作谈中提到,自己常常为了一个细节反复考证,为了一个人物的对话绞尽脑汁。这种近乎偏执的严谨态度,使得《李自成》的写作成为一场漫长的马拉松。从最初的史料搜集到最终完成,前后跨越了数十年光阴,期间中国社会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部小说的命运也随之起伏。
思想的蜕变往往伴随着痛苦的自我否定。姚雪垠后来坦言,要真正写好农民革命战争,必须先在灵魂深处来一场"大破大立"。这种觉悟促使他开始系统研读关于农民战争的论述,特别是《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中关于历代农民起义历史地位的论断。在陕北方言调查队的田野工作中,在米脂县档案馆发黄的《永昌演义》手稿前,他逐渐触摸到了历史书页背后涌动的民众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姚雪垠的学术转向并非简单的迎合。当他把崇祯皇帝重新放置在明末土地兼并、赋税苛重的社会经济背景下审视时,那些曾经令人费解的帝王抉择突然变得脉络清晰。太监干政、党争倾轧、将帅怯战这些表面现象,在他笔下都成了封建制度结构性危机的症状呈现。档案室里那些记载着"米价腾贵""流民塞途"的明代塘报,不再只是冰冷的史料,而变成了解读王朝兴衰的密码本。
在姚雪垠构筑的宏大叙事中,李自成起义不再是一个孤立的历史事件,而是被巧妙地编织进明末社会多重矛盾的经纬之中。当农民军的战旗第一次在陕北高原升起时,就同时面对着两个敌人:摇摇欲坠的朱明王朝和虎视眈眈的满洲铁骑。这种双重对抗的叙事框架,使得小说从一开始就超越了简单的农民暴动描写,呈现出更为复杂的历史图景。
姚雪垠对李自成的重塑堪称一次大胆的历史想象。他笔下的起义领袖不再是传统史书中那个"流寇"头目,而是一个兼具理想主义情怀和务实精神的革命者。在开封城下的军营里,李自成会与普通士兵同吃一锅饭;在军事会议上,他允许部将们激烈争论;在制定战略时,他总能从长远角度考虑问题。这些细节描写都在试图回答一个根本问题:为什么是李自成而不是其他人能够最终推翻明朝?姚雪垠给出的答案是:因为他超越了传统农民起义的局限性,将自发的反抗意识提升到了自觉的革命高度。
商洛山中的整军经武是小说中最具象征意义的章节。当李自成拖着病体出现在将士们面前时,那个瘦削的身影瞬间凝聚了所有人的希望。姚雪垠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这个场景:战士们粗糙的手掌想要触碰又不敢触碰他们的领袖,浑浊的泪水在满是风霜的脸上蜿蜒而下,这些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一个事实——这支军队正在完成从乌合之众到纪律之师的蜕变。
与张献忠的对比描写进一步强化了李自成的形象深度。在姚雪垠的笔下,张献忠始终带着旧式农民领袖的局限性:目光短浅、反复无常、迷信暴力。当李自成在商洛山中整训部队时,张献忠却在四川肆意劫掠;当李自成制定"三年不征"的安民政策时,张献忠还在沿用"打粮"的老办法。这种对比不仅突出了李自成的先进性,更揭示了农民起义内部不同路线的斗争。
小说对军事民主的描写也别具深意。在李自成的大帐里,普通士兵可以直陈己见,下级将领能够质疑决策,这种场景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中堪称革命性的突破。姚雪垠通过这些细节试图说明:农民军不仅在推翻旧政权,更在创造新的政治文化。那些关于土地分配的讨论,关于军队纪律的辩论,都在暗示着一个不同于传统王朝的新秩序正在形成。
在描写军事斗争的同时,小说也展现了农民军内部的思想交锋。那些关于战略方向的争论,关于政治纲领的讨论,甚至关于个人去留的犹豫,都在说明这支队伍正在经历着深刻的思想蜕变。姚雪垠通过这些描写打破了传统史书对农民起义的简单化叙述,呈现出一个更为立体、更为真实的历史运动。
翻开《李自成》厚重的书页,扑面而来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历史气息。一方面,农民军的战旗在字里行间猎猎作响,李自成跨马持剑的形象被赋予了现代革命者的光辉;另一方面,在历史叙事的缝隙间,隐约可见另一个姚雪垠,这种双重叙事构成了小说独特的张力场。
当李自成在商洛山中整顿军纪时,那些"不扰民、不抢掠"的训诫,与革命军队的纪律要求形成奇妙的互文;当红娘子这样的女性角色在战场上叱咤风云时,读者很容易联想到革命年代那些剪短发、打绑腿的女战士。这种古今映照的叙事策略,使三百年前的农民起义获得了当代意义上的合法性。
但更耐人寻味的是,姚雪垠在塑造李岩这个知识分子形象时流露出的复杂心态——这位举人出身的谋士虽然献上了"均田免赋"的治国良策,却始终难以真正融入农民军的核心圈子,最终在革命胜利前夕黯然退场。
这种若即若离的知识分子处境,与郭沫若在《甲申三百年祭》中的乐观论断形成鲜明对比。郭氏笔下的牛金星、宋献策等人,是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智者;而姚雪垠却更愿意展现李岩在军营中的孤独——当将领们大碗喝酒时,他独自在灯下校勘文书;当士兵们高唱陕北民歌时,他默默吟诵着《离骚》的句子。这些细微的描写,折射出作者对知识分子历史命运的深刻思考。
小说第三卷中李岩焚书的细节尤为耐人寻味。这个举人出身的谋士在投奔李自成前夜,将珍藏的《史记》付之一炬。跳动的火苗既象征着知识分子与传统文化脐带的断裂,又暗示着这种断裂带来的精神阵痛。
姚雪垠在此处展现的叙事张力,恰恰对应着他自身的文化困境——既要拥抱新的革命话语,又难以完全摆脱旧的知识分子气质。这种矛盾心理,使得《李自成》在完成主流意识形态叙事的同时,又不经意间流露出知识分子的精神自传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