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未来,我希望还有和我一样的女孩,走出这大山

发布时间:2025-04-26 07:29  浏览量:54

读书可以启智,读书可以明理,读书可以医愚。”

“奶奶我听不懂。”

“那就再多读点书,读多了你就懂了。世上没有白走的路,更没有白读的书。”

“读书能挣钱吗?”

“能挣,但是要读的比别人都多,比别人都好。”

“比打工挣得还多?”

“等你能挣到钱的时候,比那多多了,读书会让你得到受用一生的财富。”

我叫来娣,我姐姐叫招娣。

招娣结婚的时候十五岁,我还只是一个拖着鼻涕啥也不懂的女娃。

黑、瘦、小、脏。

我含着招娣临走时塞给我的糖块,羡慕的不得了。

糖真甜。

招娣穿的新衣服,真好看。

以后我也要早点嫁人。

嫁人有过年都吃不到的糖。

嫁人有新衣服穿。

听说嫁人后,招娣也能跟姐夫去山外头打工挣钱。

山外头啥好吃的都有。

唯一可惜的是,招娣嫁人爹娘他们都没回来。

招娣的聘礼都寄给了爹娘,小弟弟要出生了,城里生孩子太贵啦,礼金全都交了医药费。

招娣嫁人第二天,破门板上的大红喜字依旧耀眼,我的生活已经恢复正常。

我照旧早起每天上学。

上学可真累呀,我不爱上学。

学校在山下的村里,我家住在山沟里。

望山跑死马,每天来回十几里山路,累的我每天到家倒头就睡。

但是爷爷非要我去上学,我上学有人每月给钱花。

爹娘在城里打工几年都不回来,小弟弟今年刚出生,奶奶也去城里时刻准备着带弟弟,爷爷守着家里几分地,伺候几只鸡鸭鹅,用不上我干活。

我天生精力旺盛,天天自己在院子里撵鸡鸭鹅疯玩,滚一身粑粑,爷爷嫌我烦,天天插着腰骂我是赔钱货。

早知道我这么淘,当年留下老二,没准乖孙早出生了,没想到等了六年,生了我这么个赔钱货。

是的,招娣出生之后第二年,我娘又生了个闺女,奶奶一看是女娃,还没出月,就送走给别人家了。

六年之后,才怀了我。

在娘肚子里五个月被确诊是丫头的时候,我爹让我娘打胎。

我奶找了算命大师,算命大师说我爹娘命里注定得有两女才能招来弟弟,招娣后面那个女孩要是没送人,怕是早就生弟弟了。

于是奶奶说,先留着吧,等生了弟弟再送人就是,反正就是个丫头片子。

这一招,又是八年。

招娣嫁人了,小弟弟才生下来。

我娘顶着我奶无尽的谩骂,才终于拼到个男娃,取名叫苏家宝。

弟弟这个宝贝疙瘩落地,我娘才能在我家挺直腰杆说话。

招娣比我大7岁,我比苏家宝大8岁。

我和招娣在山里养着,弟弟从一出生一直跟爹娘在城里住着。

从苏家宝出生,我就没见过他。

因为爹娘奶奶从苏家宝出生后,就没回过家。

村里来了个扶贫干部,大学生,年轻又漂亮,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的体面又干净,白衬衫一尘不染,黑皮鞋铮铮亮。

一来就家家户户去动员,让山里孩子去村上读书。

天天喊知识改变命运。

山里没有人理会他。

家里活计重的,山里孩子得在家帮干活。

像我这样家里不需要我干活的,满山撒欢了疯跑,不比上学有意思?

但是他一来,我和山里的孩子都喜欢围着他转。

他兜里好像百宝囊,能变出各种各样的糖果。

又香又甜,比我们山里小卖部的糖果好吃一万倍。

我们总是一下子扑上去,抢到糖果之后一起跑开。

我长得小,挤不过大孩子,有时候等他们走了,我才跑过去抱他的大腿。

“我没抢着!”我跟他喊,“叔叔,我也想吃。”

之后,他总会单独给我留一颗两颗。

“快点长大吧!”他的大手拍拍我的头顶心。

我怕我身上衣服弄脏了他的衣服,拿到糖一扭头就跑了。

小时候爹娘从城里回来,我也是这样去抱大腿,爹娘都会因为怕我弄脏了他们的衣服作势要揍我。

半年以后,他自掏腰包,只要送孩子去上学,他每个月给十块钱。

看在钱的面子上,一批疯跑的小孩子被送进了学校。

我是第一批被逼着天天上学的,省的我在家成天上房揭瓦惹人嫌,每月还能挣点钱。

招娣只上了一个月的学校,就吹吹打打嫁人了。

爷爷还惋惜家里少了一份入息,要是扶贫干部早几年来就好了。

我倒是替招娣高兴的很。

真好啊,不用再天天爬山上学,累得要死要活。

还天天有糖吃。

我盼着自己也能快快长大。

早点嫁人。

也不用上学了。

也能上山外头了。

山外头有糖吃。

新来的王老师找我谈话。

问我苏招娣怎么不来上学了?

我高兴的告诉王老师,“招娣嫁人了,昨天姐夫把她接走了。她以后也要去城里打工挣钱,能天天吃糖了。我要快点长大,就也能跟姐姐一样去城里打工了。”

王老师是城里来支教的,岁数比我们班的李老师还大,但是看上去比李老师年轻多了,连头上的白头发都透着一股精神气。

跟我们说话从来都是温声细语的,不像李老师,我们调皮捣蛋就总是粗声大嗓的站在校园中间开骂。

他除了讲课本上的知识,还总会给我们讲山外头的世界,我知道山外头的所有事几乎都是从他那知道的。

我们都喜欢他。

王老师沉默了一会儿,摸摸我的头。

“妮儿,读书也可以去城里的。”

“去城里读书不挣钱,”我一摆手,“爷爷说啥时候那个白脸干部不给钱了,我就回家去学种地,等我长大了也给我找户好人家,我又能进城,又能挣钱。”

这次王老师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他看着我的眼神很沉重,我看不懂。

但是我雀跃的好心情渐渐落下来,落下来,好像一根羽毛,突然就有了重量,压在心头,沉甸甸的。

我有点困惑的摸摸胸口,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心口好不舒服。

王老师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说,“快点长大吧。”

我挠挠头,转身回教室。

王老师和那个扶贫干部有点像,我说不准具体哪里像,只是一种感觉。

大概城里人都长这个样子。

大概城里人都爱告诉小孩子要快点长大。

王老师来了之后,李老师教低年级,王老师教高年级。

可是高年级的学生还是越来越少。

长大了的男孩子女孩子现在流行出去打工挣钱,贴补家用。

听说一个月能挣好几百,扶贫干部的十块钱就没有大孩子要了。

王老师只好和李老师一起教低年级,守着偌大的操场,只有二十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子。

我家地太少,那点农活爷爷随随便便就干完了。

所以农忙的时候,整个学校就我和王老师还在。

李老师也跟着下地干农活去了。

我和王老师俩人大眼瞪小眼,然后王老师就领着我回家了。

王老师的老伴是个看着病歪歪的老太太,坐在门口的一把摇椅上晒太阳,一身素衣干干净净,满头白发整整齐齐。

我爷也爱坐在门口,但是他脑袋顶上顶着蓝帽子,屁股底下坐个小板凳,嘴里永远嘬着长烟杆。

我第一次看见农家院铺着白石板的地,院子里不种蔬菜粮食,而是种了满院子的树和花。

一只黄色的大胖猫毛光油亮,挺着大肚皮慵懒的睡在老太太的脚底下,阳光洒下来,一片金灿金灿。

我家院子只有满院子鸡鸭鹅和满地鸡鸭鹅的粑粑。

老太太起身迎出来,亲自牵了我的手。

王老师让我叫他王爷爷,叫老太太王奶奶。

我从善如流。

这些年什么都不懂,察言观色最是在行。

他们是真心疼爱小辈的人,我叫他们爷爷奶奶比叫老师还让他们高兴。

他们的屋子也和我家的不同,屋里没有大炕,只有软床。

灶台连着的是一整面火墙,又干净又整洁。

另外一面墙是满满一墙的书架子,一点灰尘都没有,上边的书多的差点压弯了书架横梁。

王爷爷也不教我课本,让我自己去挑能看懂的书。

我看花了眼,也认不多少字。

随便抽出一本书,书名叫《活着》。

王爷爷看看书,看看我,翻出一本字典,又拿了一把小板凳给我,“先看着吧,中午在这吃饭。”

一本书我看的磕磕绊绊,字典差点被我翻烂,好多好多方方正正的字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

时间过的真快,没看完几页纸,中午已经到了,王奶奶来叫我吃饭。

我回头看整洁的王奶奶围着白围裙,再低头看被我捏的邹巴巴脏兮兮的书和字典,第一次感受到羞愧。

脏兮兮的我和这个美好的房间格格不入。

如果这是在我家,爷爷早就抄起扫帚疙瘩撵着我抽了。

王奶奶却连骂我都没,笑的慈祥极了,她好像一点也不嫌弃我,拉着我的小脏手,带我去洗手洗脸,然后上桌吃饭。

王奶奶手艺真好,简简单单一碗青菜面,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是比糖果还好吃一万倍的东西。

下午的时候,王爷爷拾掇院子,王奶奶拿起那本《活着》,坐在门口的摇椅上,一个字一个字念给我听。

太阳光暖洋洋的,我坐在小板凳上看认真读书的王奶奶。

王奶奶真美,她认识好多好多字。

王奶奶的声音也好听,那些文字从她的嘴里流淌出来,像小溪水,涓涓细流流进我的脑子里。

真希望以后我也能做王奶奶这样的人呀。

渐渐地,我从胡思乱想到被书里的故事吸引住。

王奶奶念了两天,才把整本书念完。

我觉得书里的福贵活的太惨了,我可不想活的那么惨。

但是我好像爱上了看书。

自那之后,我天天去王奶奶家。

王爷爷不拘着我看什么书,我捡薄一点的看,王奶奶兴致起来了就给我念一段。

我什么书都看,王奶奶也什么书都给我念。

两三本书下来,我认的字越来越多,简单的书辅助字典,已经可以自己看了。

书里有不同的世界,书里有很多人的人生。

突然有一天,我好像有点明白扶贫干部说的那句“知识能改变命运”。

我和王奶奶说了我浅薄的想法。

“我想读书。”我说。

“读书是好事情,”王奶奶笑,手指点着书说,“读书可以启智,读书可以明理,读书可以医愚。”

“奶奶我听不懂。”这句子太拗口。

“读书能挣钱吗?”我又问。

“能挣,但是要读的比别人都多,比别人都好,”王爷爷蹲在院子里剪花枝,王奶奶的院子需要人每天都精心打理。

“比打工挣得还多?”

“等你能挣到钱的时候,比那多多了,”王爷爷回过头对我笑,笑出了一脸老褶子,“读书会让你得到受用一生的财富。”

爷爷说我好像读书读傻了。

满院子的鸡鸭鹅没有我追,悠闲自在满地找吃的。

我坐在屋檐下,学着王奶奶的样子,在暖洋洋的日头里看书。

我喜欢上了看书。

我更想挣钱。

我想走出大山。

爷爷坐在门左边,我坐在门右边。

爷爷喂鸡喂鸭喔喔喔叫,我还坐在门右边。

爷爷烧火做饭喊我吃饭。

“来娣,吃饭。”

“来娣!”

“来娣!”

我跟听不着一样捧着书一坐坐一天。

“你个丫头片子赔钱货!老汉儿给你脸了!”

直到爷爷顺手抄起门口的扫帚疙瘩,我才放下书围着院子跑。

不跑准挨揍。

吃完饭抹抹嘴,我的屁股又黏在了小板凳上。

日头西斜,天已经黑了,有些看不清书上的字了。

爷爷又怒了,扬言今天再看见我看书就把我的书都撕了。

我只好放下书。

爷爷一点也不可爱,天天除了骂我,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

我爱惜的拿我的衣服包好了书,我家哪哪都是灰,随处放一定弄脏了书。

然后抄起平常避之不及的扫帚疙瘩扫地。

里里外外的扫,扫出灰尘满天飞,呛得爷爷放下了长烟杆,抢了我的扫帚要揍我。

我只好拿着我破的不能再破穿不了的破衣服满屋子擦来擦去。

陈年的污垢擦不掉,我把破布沾了水铆足了劲使劲蹭。

灶台上抹的平平整整的泥让我蹭的坑坑洼洼。

爷爷扭过头去不看我,坐在炕头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自顾自抽着他的长烟杆,喷出烟气一股一股的,熏得屋子里蚊子都没几只。

烟袋锅子里的烟丝明明灭灭,是昏暗屋子里唯一的一抹光亮。

好像大山里夏夜的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光明,装点了整个夜晚。

招娣结婚之后的第三年,招娣夫家传回来消息。

招娣死了。

死在家里的炕上。

城里生孩子太贵了,招娣挺着大肚子回山里生孩子。

生了两天两夜,拼死只生出个小丫头片子。

拼了命,也只得了个不中用,生不出儿子的污名。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那小丫头片子都快出月了。

人生无常。

招娣才18岁。

印象中还是那个穿着新做的红上衣快快乐乐出嫁的新嫁娘,转眼已经阴阳两隔。

我哭肿了眼,爷爷抽了半宿烟。

爷爷上镇上给我爹娘打了个电话。

从此我和爷爷谁都没再提过招娣。

一晃,我长成了大姑娘。

我懂得了饭前洗手,每天刷牙,按时洗澡。

指甲定时要剪短,衣服脏了破了要换洗修补。

我不再撵院子里的鸡鸭鹅,还学会了清扫院子,打扫屋子,洒扫做饭。

我变得勤快,每天晚上烧水给爷爷抹脸泡脚。

刚开始爷爷不肯洗还要骂人,渐渐也由着我伺候他。

我喜欢上了读书,不再天天念叨早嫁人。

爷爷很久没有抄起扫帚疙瘩揍我了,手里有钱的时候,偶尔还会给我点零花钱让我买书本纸笔。

两年前,我看完了王爷爷家所有的书。

现在是第二遍第三遍的重读了,每一次读都是一种新的感受。

现在,我的成绩在学校回回能排第一名。

年轻的扶贫干部结婚生孩子了,每个月允诺的十块钱村里人不约而同的不去领了。

山里的孩子还是念了几年书就出去打工,但也不都是大字不识一个了。

除了我,有更多的小孩子每天来王爷爷家看书,吃王奶奶的面条。

我考初中的前一个星期,一向不在乎我学习的爷爷居然也过问了几句。

“什么时候考试啊?”

“好好考,你就是咱们山里第一个上镇里念书的丫头。”

王爷爷没骗我,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镇里的初中。

报道第一天,老师告诉我,学校给我准备了宿舍,还给减免了所有的费用,每月还给发生活费。

放我一天假,回家收拾衣服书本,准备住校。

我兴奋极了。

“爷爷爷爷,我给你挣钱了,”从镇里跑回家,爷爷还坐在他的小板凳上嘬烟杆,眯着眼睛看院子里乱转的鸡鸭鹅,我把好消息告诉爷爷,“以后我每个月都能挣钱了。”

爷爷让我吵得头晕,长烟杆挥起来,把我赶到一边,吼得气壮山河。

让我收拾了东西赶紧滚,好教他能消停一会,自己呆着。

“知道了知道了,白脸干部刚来家说完了。”

我打开用自己衣服包着的一小包,捧出来学校发的崭新崭新的被单给爷爷看,“爷,你看学校发的。”

“好。”爷爷吧嗒吧嗒抽着他的老烟杆。

我再拽出絮着软软棉花的枕头,“爷,你看学校发的。”

家里的枕头都是稻糠絮的,硬硬的,侧躺着会刺的脸蛋生疼。

“好。”爷爷用烟杆嘴戳戳枕头,白白的枕头上留下一个圆圆的口水印子,立刻停了手,把烟嘴塞回嘴里接着嘬。

“爷,你看学校给我发了一百块钱。”我从枕头芯里掏出红彤彤的一张红票子,这辈子我第一次拿这么多钱。

“好。”爷爷看了看红票子,终于露了笑脸。

“爷,这都给你,”我拿衣服包好了被单、枕头和钱,一咕噜都塞进爷爷怀里,“爷,我要住校了,一个星期才回一次家,你要好好吃饭。”

这几年都是我做饭,爷爷越来越懒了,我不在家,他一定天天稀粥馒头就咸菜。

爷爷忙拿起长烟杆乍开手,生怕自己手弄脏了衣服包。

最终,爷爷也没留下我的衣服包。

还亲自陪我上村里小卖店,买了四样糕点,敲开了王爷爷的家门。

我陪着王奶奶烧水倒茶,两个老头坐在门口一边一个。

王爷爷抱着大黄猫,爷爷吧嗒吧嗒嘬着没点火的长烟杆。

王奶奶身体不好,王爷爷也从来不抽烟。

“妮儿学习刻苦,以后肯定有出息。”王爷爷说。

“丫头片子,不丢脸就行了,能有啥大出息,”爷爷摩挲着烟袋杆,呲着大黑牙,斟酌着不知道说什么,“命好,能摊着你们这些好老师。”

喝了一杯茶,爷爷又领着我去了李老师家,同样四样礼。

李老师看上去更老了,大嗓门依旧洪亮,再教十年没问题。

李老师强留了爷爷在家喝酒,举着酒杯大着舌头嚷嚷,“老哥哥好好活,孙女有出息,以后要好好享几年孙女的福。”

初中第一年的春节,爹娘和奶奶终于回家了。

我十四岁,苏家宝六岁。

招娣死了三年了。

姐弟俩第一次见面。

苏家宝六岁,已经到十四岁的我肩膀一样高了。

我的弟弟白净纤瘦,斯文秀气,已经上了好几年幼儿园,一点都不淘气,看着比我还稳重不少。

招娣嫁人那年我8岁,还拖着鼻涕被爷爷撵的上蹿下跳。

“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我想象中的他应该是白胖白胖的团子,可以让我抱起来。

“你也跟我想的也不一样,”苏家宝伸出白嫩嫩的手指头掐我的脸蛋,“你不像姐姐,像妹妹,可野可野的那种妹妹。”

是呀,我在山野之间长大,抬头看见的是旷野,是高树,我是野蛮生长的野草。

我拍下他作乱的手,“你妹的妹妹,我是你姐就是你姐。”

从裤兜里掏出我攒了好久的糖给他。

做姐姐要有做姐姐的样子,这是我能拿出来最好的东西。

他嫌弃的撇嘴,还是接过去揣在兜里,从他漂亮的书包里掏出一块手表给我。

我见过镇上的同学戴过。

粉色的表带,亮晶晶的表盘。

很显然,苏家宝送给我的手表更好看,表带是皮的,表盘上镶着转圈的钻。

我爱惜的戴在手腕上,“好看吗?”

“好看!”苏家宝得意的笑出了牙花子,露出掉了一颗门牙的小豁牙。

整个春节,我领着苏家宝翻山越岭,爬树、抓鸟、打兔子,认识了山里好多的小孩子。

白白净净的苏家宝回城的时候黑的像个野猴子。

临走,他扯着我的袖子嚎的跟死了娘似的。

我的眼圈也红红的。

苏家宝跟着爹娘住在城里头,可是我知道他是孤独的小孩子。

春节那天晚上,大人们围着包饺子的时候,我问苏家宝,“城里好还是山里好?”

苏家宝抬头看看我,嘟着嘴巴低着头,“我觉得山里好。”

“为啥?”如果山里好,为什么所有人都想要往城里走?

“山里有姐姐陪我玩,城里放了学天天就我自己在屋子里呆着。”

“爹娘和奶奶呢?没人陪你在家吗?”

“他们都出去上班挣钱呀,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都是自己在家呆着了。”苏家宝在城里的日子好像也没好过到哪里去。

他举着爹的手机,给我看城里租的单间的照片,两张床之外的狭小空间堆满了锅碗瓢盆,奶奶和娘挤在大床上,苏家宝自己睡觉学习都在小床上,爹在工地包吃包住,几个月才回一次家。

洗澡洗衣服上厕所都在外边公共卫生间。

“那你自己在屋子里都干啥?”

“写作业,玩手机。”

“看书吗?”

“看书哪有玩手机有意思。”

“看书长知识,知识能改变命运。”

“得了吧,看手机也能长知识,你落后了姐。”

“落后不落后我说了不算,咱们拿成绩说话。”

“咋说?”

“明年你就上学了,你要能一年看够了一百本书,期末一定能考到全班前十名。”

“怎么可能?太难了吧!”苏家宝刚开始认拼音,现在一本书都看不下来。

“你试试,要能,春节回来我给你一百块钱。”

“真的假的?你哪来的钱?”

苏家宝一点不质疑我的成绩,一抬头,满屋子贴的都是我的奖状。

我得意的翻出我自己缝的小布包,里面红彤彤的票子有五张。

苏家宝睁圆了眼,馋的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

“学校给我的生活费爷都让我自己攒着。”我笑眯了眼,“怎么样?看不看?”

“看!”苏家宝眼睛都挪不开了,他一年的零花钱也没有一百块,送我的那块手表攒了大半年钱,“明年春节我一定能拿走这一百块钱!”

我等了两年,苏家宝再也没回来。

我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爹自己回家一趟。

王爷爷王奶奶每周都给我补补课,他们都是大城市里的老教师,指导我一节课,顶的上我自己死学两小时。

我如愿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重点高中,扶贫干部敲锣打鼓的给我送来录取通知书,还捎来镇上给我发了一笔奖学金。

爷爷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翻过来颠过去的看,只能看懂我的名字。

最近爷爷总是这里疼那里疼,一坐一天不挪窝,馋一口酒馋了半年也没舍得买,今天发了奖学金,爷爷还让我自己攒着。

我拿了二十块钱,给爷爷打了酒,还称了一点猪头肉。

爷爷一个人高兴的喝了半斤酒。

“爷,以后我挣更多钱,还给你打酒喝。”

“好妮儿!”爷爷扔了长烟杆,坐在炕头抹起了老泪。

半夜,爷爷睡梦中走了。

他走得很安详,临死嘴角还带着笑。

一大早我起床,爷爷身体已经冰凉。

我一路哭的看不清眼前的路,深一脚浅一脚摔了不知道多少个跟头,跑到镇上给爹娘打电话。

爹风尘仆仆进了家门。

家里灵堂都已经布置好了,爷爷脸上身上擦洗的干干净净的,穿戴的整整齐齐躺在棺材里。

体面,慈祥。

我把他的长烟杆擦的干干净净,塞了满满的细烟丝,就放在爷爷手边上。

爸爸鼻涕一把泪一把,往棺材里看了一眼,哭着摸摸我鼻青脸肿的头。

“好妮子,你爷没白疼你一回。”

王爷爷、王奶奶和李老师一直陪在我身边,直到爷爷下葬才回家。

有人提着烟酒上门来提亲,村长家的儿子。

我小学同学的哥哥,圆圆肚子圆圆脸,瞅着憨憨的。

知道我成绩好,给出的聘礼比招娣那时候多了两倍都不止。

爹坐在炕头手肘拄着膝盖,嘴里抽着粗烟卷半天不说话,烟雾朦胧中,我看不清爹的表情。

我顶着爷爷过世那天自己摔出来的青青紫紫,手疼头疼心也疼。

惴惴不安的坐在门槛上,我现在不想嫁人了。

我想念书,念书也能挣钱。

可是我什么都不敢说,也不能说。

我突然想起了我在王爷爷家看的第一本书,《活着》,后来的几年里我又看过第二遍第三遍。

那里面写:“活着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叫喊,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人们 的责任。”

招娣嫁人那会儿比我现在还小呢。

如果爹让我嫁人,我也同意。

聘礼那么些,苏家宝应该能多念几年书。

嫁人也未必不好。

嫁了人也能学习。

不在学校也能学习。

人生,总得先活着,然后再想活着之外的事情。

我正出神,爹开口了。

我的身体还是抖得厉害,怕的厉害。

“老爷子生前有话,”爹扔了烟,慢慢直起身,伸展了腰背,逆着光坐在炕头上,长长的吐出嘴里最后一口烟。“我家妮儿以后要考大学,当读书人。”

他的眼神和我的眼光对在一起,乱糟糟的头发,胡子拉碴的脸黑瘦黑瘦的。

“现在,不着急嫁人。”

我高高悬着的心突然就落了地,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满脸。

爹在家呆了五天。

这五天,是我和他呆过最长的时间。

爹和爷爷一样爱抽烟,只是他爱抽卷的粗烟。

一天下来,我总能在家里扫出一小堆烟屁股。

“少抽点吧,”我对爹说,他刚四十岁,老的像五十岁,精气神都没有王爷爷一半好,“对身体不好。”

“没事。”爹总这么说,然后是长长的沉默。

“家宝现在学习好吗?”我问。

“差点忘了,”爹在家这几天天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会才像是突然想起来,翻遍了身上,才从外套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封信,“家宝让我给你的。”

拿在手里厚墩墩的,信封还用胶带粘的很紧。

我笑的打开信,心里想着,傻弟弟,爹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哪看得懂他写给我的信?

家宝的信应该写得很匆忙,半页纸都不到。

他告诉我,第一年他只看了二十三本书,因为他不认识那么多字,家里没有那么多书,他的同学们也没有那么多书能借给他。

但是他的成绩真的很好很好,老师都夸他。

他认为我的方法是对的,难怪我的成绩这么好。

去年他找到了免费看很多书的方法,大城市有书店,还有图书馆,他已经认识很多很多字了,去年一年看的书已经超过一百本了,可惜成绩还是没到前十名,不过他会继续努力的,迟早有一天他会拿到我这一百块钱。

信封厚墩墩的一沓子,是随信装着苏家宝最近的一张成绩单。

我拿着信和成绩单看了好几遍,然后提笔写了我给苏家宝的第一封信。

我告诉他我已经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重点高中,他作为我的弟弟,不能比我差的太多。

虽然他没有达到我的要求,但是因为是客观原因造成的,所以我给他一百块钱作为他能坚持两年没有放弃的奖励。

因为重信守诺是一个人最良好的品德。

但是我们的约定依然有效,等他什么时候一年能看满一百本书,成绩达到前十名,我一定兑换承诺,再给他一百元钱。

掏出我的小钱包,里面已经满满登登一沓钱了。

镇上给的奖学金一下子装满了我的小钱包,早知道爷爷去的那么早,那天我就该多称点肉。

我拿出一张红票子,连着信包好,让爹交给苏家宝。

然后把我的小钱包封好递给爹。

爹左手拿着信,右手掂着我的钱包。

突然抬头问我,“你恨不恨爹娘?”

我一怔,很意外有一天爹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但是莫名的,我就是知道爹说的是什么。

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我想起了死去的招娣,想起了现如今不知道身在何处的二姐。

我想起了奶奶对我的白眼,爹和娘对我的无视。

我想到了一千一万个委屈,一千一万个害怕彷徨的瞬间。

但是我又想起了爷爷,想起了王爷爷王奶奶,想起了李老师,甚至想起了现在已经脸不白了的扶贫干部。

我想起了苏家宝送我亮晶晶的手表。

良久,我看着爹满布沧桑的脸,终究还是摇摇头。

人生都很不容易。

有时候单纯只是活着,就已经费尽了所有的力气。

《活着》里说,人要忍受责任,可我觉得生活中哪怕都是苦难,也要学习享受苦难,只要细心体会,最苦的日子也总有甜。

我遇到很多很好的人,很纯粹的善意。

也许我的物质生活的确贫瘠,我的精神世界足够强大。

爹临走之前,给我买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带我去银行办了银行卡,把我钱包里的钱存进了银行卡,还让我自己管着。

“妮儿,你自己注意安全,手机和卡放好了,看好家。”爹不放心的嘱咐了我好几遍。

“嗯。”我低着头,眼泪在眼圈打转。

“妮儿,别恨爹娘。”

“嗯。”

火车呼啸,带走了爹。

我自己回到家,空落落的农家院安安静静,满院子的鸡鸭鹅被爹抓走拿去卖了。

我要去县里念高中,没有时间伺候鸡鸭鹅了。

太阳挂在天上,还是那么暖洋洋。

我坐在门右边,门左边的小板凳孤单单的摆在那,爷爷的遗像挂在墙上。

我张大嘴,哭的好大声。

眼泪鼻涕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爷爷死了,我没有家了。

爹娘亲人在我没有去过的远方,那里不是我的家。

我哭到天黑,哭到眼泪都流干了。

月牙挂在树梢上,我听到有蟋蟀搓着翅膀的声音,我听见有猫头鹰咕咕的叫声。

暗夜中有风吹过山林的声音。

夜可真静呀。

我裹在夜色里。

渺小的好像一粒微尘。

县城里的同学真厉害,他们神采飞扬,鲜衣怒马,举手投足都是我难以企及的美好。

我拼尽全力,有时候也觉得自卑无力,成绩一直在中游晃荡。

他们从小看过的世界,他们从小受过的教育,是日积月累,是耳濡目染。

教养刻在骨血里,见识写在脸上的自信里。

世界的参差展现在我面前,我开始不甘自己的平凡,怨恨命运的不公。

有的人生来就在罗马,而我奋斗一生也未必能到达。

我终日埋着头,穿着洗的发白的校服,灰头土脸的孤身来去,悄悄的自暴自弃。

高中的功课越来越难,知识越来越深,我用了大量的时间自怨自艾,就没有那么多精力在学习上。

成绩在稳步下降。

老师来找我谈话,语声温柔,让我努力加油。

我乖顺的点头。

老师办公室里洒满阳光,窗台上一盆葱翠绿萝繁茂生长。

我又想起了招娣,如果爹让我像招娣一样嫁人,我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晚自习结束后,我没有再像每天一样回宿舍。

我学到午夜,打更的大爷巡楼时撵我回去睡觉。

“学习要持之以恒,非一蹴之功,贪大黑熬大夜,身体先垮了还学什么习。”大爷跟在我身后语重心长。

“对不起。”我红着脸道歉,其实我也分不清为什么要道歉,是在给谁道歉。

我对着书坐了一晚上,可是学进脑子里的知识实在有限。

我也不知道是装样子给自己看,还是给别人看。

辗转反侧一晚上,第二天的课堂上眼皮直打架。

我又在教室里坐到了半夜。

这次我关了灯,却还是被打更的大爷发现了。

灯亮的瞬间我闭了眼,满脸的眼泪给打更大爷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丫头?”大爷问的小心翼翼。

“我学不会。”我抽抽噎噎的伤心欲绝。

“慢慢学呗,实在不行上个补习班呗。”大爷显见的松了口气,语气一下轻松不少,“我还以为小丫头早恋了呢。”

我哭的更难过了。

我没有钱上补习班,我学习不好,没有朋友,没有人会喜欢我。

我好像病了。

我有点不喜欢读书了。

理智告诉我这是不对的。

于是我努力逼自己学习的时间越来越长,晚上睡觉的时间越来越晚,白天上课就越来越恍惚。

反复的恶性循环。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打破它。

脑海里有两个小人。

一个小人告诉我要坚持努力不放弃,要走出大山,见没见过的风景,过精彩的人生。

一个小人告诉我放弃吧认命吧,嫁人也很好,祖祖辈辈这么过来的,一个丫头片子,还能挣过命吗?

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

山里的夜,很黑很冷。

却冷不过我的心。

我笼着破破烂烂的衣服。

跌跌撞撞的往村上跑。

我想起了爷爷过世的那天,我也是这样往村上跑。

那天天光刚放亮,眼泪糊了我满眼,我摔了一个又一个跟头,满心只想听见爹娘的声音,叫爹娘快回来。

还是这条路,我一滴眼泪都没流,可我还是看不清路。

我兜里揣着手机,可一点也不想打电话。

太阳还要几个小时才露脸,山里的黑天是五指不见透彻的黑。

我凭着记忆跑进了王爷爷王奶奶的家,大黄猫绿油油的两只眼睛盯得我心慌。

王奶奶看着我破烂的衣裳和光着的脚丫,忙抱住我进了她暖烘烘的被窝。

我顾不上自己脏,只想离王奶奶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搂紧了王奶奶的腰,把脸埋在王奶奶的怀里。

“王奶奶,我好累好困。”

“王奶奶,我好怕。”

“我怕黑,我怕疼,我怕自己一个人。”

王奶奶什么都不问,她枯瘦的手摸着我的头发,王爷爷静悄悄进来又静悄悄出去。

王奶奶用又湿又软的毛巾,一点一点擦干净我花猫一样的脸,擦掉我眼角流出来的湿润。

“妮儿不怕,奶奶在这里,困了就睡吧,醒了就好了。”

我睡了很长的一觉。

睡过了一整个白天,直到月亮又一次爬上树梢,我才醒过来。

大黄猫摊着肚皮贴着我的脸颊睡在我的枕边,暖暖的。

王奶奶坐在桌边煮茶,手边摊着一本书,王爷爷站在书架前擦拭着书脊。

“饿了吧,奶奶给你煮碗面吃。”王奶奶见我醒了,端了热茶给我,自去厨房忙活。

王爷爷回身看我,拿起王奶奶看了一半的书递给我。

《坦白书》。

我看过。

那一段文字被人用笔划了横线。

“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情是虚空而生的,站在光里,背后就会有阴影,这深夜里一片静默,是因为你还没有听见声音。”

我用手指抠着书页。

道理我都懂,可是遇到苦难我还是会疼。

“清醒是痛苦,麻木得快乐,”我的眼泪一滴一滴流下来,“王爷爷,我后悔了,我不想读书了。”

那人满身酒气的闯进我的家,粗暴的把我扔在炕上的时候,我挣扎着,没有放弃。

可是微弱月光照射进来,那人的面庞映入我的眼帘,我突然就觉得无力了。

我对命运失望,我第一次想向命运妥协低头。

不管我做多少努力,终究是第二个招娣。

村长那个瞅着憨憨的儿子,一只手攥住我的手腕,一只手掐着我的脖子,居高临下的对我说,“你想当天上云,我先把你踩成地上的泥,看你还能飞到哪里去!”

十一

我对着书架枯坐了三天。

我的眼光扫过一本本书,那些书我看过很多遍,烂熟于心。

我曾在书里徜徉,与书中人同悲欢,共喜怒。

我曾幻想过去未来,思想越过广垠的大地、广袤的天空,跨越历史古今

我看过王侯将相的壮丽,也感怀升斗小民的坚强。

可是现在的我困在当下,走不出放不下。

苦难没教会我坚强,它叫嚣着想打断我的脊梁,折去我的翅膀。

村长带了满手的礼物,带着他的儿子又登门了。

“让他们进来吗?”王奶奶问我。

我摇头。

我还没想明白我想做什么。

“要报警吗?”王奶奶又问我。

我还是摇头。

我也没想好。

王爷爷起身把村长挡在门外。

王爷爷王奶奶是从大城市来的,他们还有在大城市当官的女儿和儿子,村长在他面前不敢造次,点头哈腰说着什么。

村长的儿子眼睛尖,看见了书架前边的我。

透过窗户对我喊,“你给我当婆娘,你也只能给我当婆娘。”

王爷爷开始眼神不善,村长忙一巴掌扇在儿子脸上。

声音很大,伤害几乎为零。

那天晚上,我挨了好多巴掌,我知道打在脸上很疼的巴掌是什么样儿的。

“小畜生!还敢在这丢人现眼。”

拉扯着叫嚷着,村长领着儿子悻悻的走了。

我攥着拳头咬着后槽牙,转头看着这场闹剧。

如果不是我第一时间躲进王爷爷王奶奶的家,恐怕他们也不会拿着礼来。

他们不怕我报警。

山里的女娃名声重过命。

吐沫星子淹死人,风言风语只能要我的命。

他们在逼我。

要么逼我去死,要么逼我嫁给他。

现在,他们怕王爷爷王奶奶当大官的儿子和女儿。

他们不能来硬的,却日日来捅我的心窝子。

我回头,对王奶奶笑的释然。

“奶奶,我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十二

几年不见的奶奶从大城市里回来了。

她满头白发,满脸沧桑。

皱纹横亘在脸上,每一根都蕴着勃发怒气。

来不及说任何话语,见我的第一面,就是狠狠的两巴掌。

手指头直直杵在我眼前,跳着脚骂我。

“贱妮子,我供你吃喝供你念书,供出个仇来!”

“早说赶紧让你嫁人生孩儿出去打工!”

“老的少的一个一个都不听我的话!早听我的哪有这些烂事儿?”

“败坏门庭!丢人现眼!”

奶奶刻薄的话好像不要钱一样往外蹦,一字一句刀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王奶奶从没见过这样阵仗,怔在一边不知如何动作,还是王爷爷偷偷捅了一把王奶奶的后腰,王奶奶才反应过来,拉开了我奶奶几乎杵在我鼻子上的手指头。

“骂人做什么?妮儿才是受委屈的那个。”

王奶奶把我搂进怀里,心疼的捧着我的脸看。

我脸上本就没好的鼻青脸肿,又添了两个醒目的巴掌印。

火辣辣的疼,可是都不及我心里的疼。

可是我只是麻木着一张脸,一滴眼泪没有流。

意料之中。

我的奶奶在我有生以来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给过我好声气。

王奶奶出了声,奶奶便不再骂,贫穷让他们没有念书的机会,但是对知识人的尊重还是刻入骨血的。

“妮儿给你们添麻烦了!”奶奶换了笑脸,放下手里拎了一路的两兜果子糕,“现在家里回来人了,我就把她领回家了。”

“大老远回来的,老房子现在连个热乎气都没有,就留下吃饭吧,省着回去现拾掇。”王爷爷发了话,奶奶也不矫情。

她到底在大城市呆过那么久,知道王爷爷王奶奶是要护着我,也还有话要和她说。

“妮儿吃了这么大亏,你打算怎么办。”王奶奶在厨房忙活,王爷爷坐在桌子前,拦住了要去厨房帮忙的奶奶。

“嫁人吧,”奶奶唉声叹气,局促的搓了搓手,“女孩子吃了亏,坏了身子,他家必须得负责!”

“愚昧!昏聩!”王爷爷气红了脸,手掌拍在桌子上,“那是把妮儿往火坑里推!”

“俺们山里头,一直是这样的,”奶奶被吓了一跳,板凳也不坐了,站在当地有点手足无措的。

“妮儿现在这样子,名声臭了,村里都传遍了,以后还能嫁给谁?”

“嫁谁不是嫁?”

“俺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一个丫头片子骨头轻,事情出了还能怎么样?”

“供她读了几年书,已经比旁的妮子好了,人得认命!”

我终究还是没有认命。

山里没有活路,我就走出这大山找路。

我跪在地上求奶奶,“奶奶,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你再供我几年书。”

奶奶漠然的坐在板凳上,不说话。

王奶奶拍拍奶奶的膝盖,苦口婆心的劝。

“大妹子,你在大城市里呆了那么多年,你看了那么多人,你应该知道,只要读书才能真的出人头地。”

“来娣有出息了,家宝才能受益。”

整整一个小时,我跪的膝盖都麻木了,奶奶才长长的喘了口气,她看着我,说,“这么大的事情我做不了主,你去问你爹,他自己的种他自己管。”

电话是奶奶打的,她自己在院子门口踱来踱去,我听见奶奶对着电话高一声低一声,心都揪在一起。

又是十几分钟。

回来的时候,奶奶站在地当间,俯看着我,恶狠狠的,“不想认命,那就自己去挣!”

十三

正午阳光正好,奶奶带着我去了村长家,村长家的儿子正光着膀子,站在院里抽树上的果子吃。

阳光透过密密树杈斑驳的洒在地上,村长儿子露出得意的笑,他笃定我们此行是为了婚事而来。

村长夫妇欢欢喜喜的从屋里迎出来。

“二婶子,可算把你盼回来了!”村长媳妇亲昵的挎住奶奶的手臂,“来娣和我家幺儿的婚事早一天定下来,二婶子你也好早一天享享来娣的福。”

奶奶的三角眼一瞪,一把甩开村长媳妇的手腕,扯开嗓门开始骂。

“臭不要脸的黑心肝!”

“欺负我苏老二家没人吗!”

“我家来娣说了不嫁你家,你家小畜生就敢霸王硬上弓!”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呸!”

我奶奶连打带砸,使出毕生撒泼打滚的功力,把村长家闹得人仰马翻,把我被村长儿子欺负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我在旁边哭到声嘶力竭,瘫软在地,对着阳光和人群尽情展示我脸上看着都吓人的青青紫紫。

警察是王爷爷掐着时间领过来的,我奶奶拽住村长两口子的手腕和衣袖甩来甩去,嘴巴像是机关炮,骂的村长和村长媳妇面红耳赤,毫无还口之力。

院墙外密密麻麻围满了村里的闲汉村妇,他们在一起交头接耳。

一张张脸上,都是看好戏的模样。

村长儿子开始时还尝试着对骂了几句,实在比不过我奶奶几十年的骂人功力,攥着拳头想要打人,又怕打着自家碍事的爹妈。

眼神一转,看见了在旁边地上哭的声堵气噎的我,凶狠的对着我冲过来,刚把我从地上拽起来,警察已经把他摁倒在地。

“臭婆娘!敢报警!看等你过了门老子不揍死你!”村长儿子对着我大叫,到现在他还固执的认为我一定会嫁给他。

“你这个畜生!强奸了我还想要我嫁给你!臭不要脸!”我哭泣着,指着村长儿子声声句句清清楚楚。

“警察叔叔!就是这个畜生!那天晚上闯进我家强奸了我。”我对着警察控诉村长儿子的罪行。

“贱皮子,给你脸了,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别不知好歹!”山里人从来不懂什么叫做法律,什么叫做强奸,村长儿子这些天虽然天天被他爹拎着去王爷爷王奶奶家赔礼道歉,实际上已经不知道和狐朋狗友炫耀多少遍了。

此刻,他被警察按在地上依旧不知道后果严重,气势嚣张的叫嚣着,“老子已经上了你了,你不嫁给老子看谁要你!”

“你身子是老子的,现在要是你跪下来求老子,老子还能给你点彩礼!”

。。。。。。

“小畜生!”一只鞋飞过来,正好砸在村长儿子的脸上,把村长儿子的话堵在嘴里。

是气急败坏的村长,村长儿子是法盲,村长可不是。

看到警察的那一刹那,村长就顾不得情面,指着我奶奶的鼻子来骂,“老孟婆子,给你脸了!居然叫警察!”

“苏家村有史以来头一次,让婆娘给男娃子送进公安局的!”

“你好得很!”

眼看着自己儿子胡咧咧,挣不开我奶奶,情急之下只好飞了一只鞋过来。

“你跪下给我舔鞋我都嫌你脏,你个畜生!我嫁猪嫁狗都不嫁你这个畜生!想要我嫁给你,做梦吧!”

我用力哕了一口村长儿子,厌恶之情显而易见。

王爷爷告诉我,过去的时间太久了,要想办法找到证据让村长儿子定死了强奸罪才行。

村长儿子又蠢又坏,这些年在村里横行惯了,经不住人这么激,顾不得他爹的警告,恶毒的对着我污言秽语。

“贱婆娘,我警告你,那天晚上老子可给你拍了照片了,你在老子身下叫的挺欢的,现在嫌……”话还没完,村长一个使劲,把自己婆娘和我奶奶掼在地上,一脚踢在村长儿子嘴巴上,鲜血淋漓,大概是门牙掉了,终于终止了傻儿子的狂言。

可惜已经晚了,警察的警用执法记录仪已经录下了全部。

我们一起被带到公安局,村长儿子手机上的照片很快被找到。

王奶奶把我被伤害那晚的衣物都保存的很好,证据清晰又完整。

村长儿子直接被送进了看守所,在公安局门前大着被踢肿的嘴巴,哭着喊着要他爹救他。

可惜,警察按着他的脑袋就把人带走了,留下红着眼睛的村长两口子。

在奶奶这个监护人的授权下,公安局顺利立案并开始侦查。

十四

村长又一次频繁登门。

不过从前是为了求娶,现在已经变成仇敌。

村长儿子是村长家的独苗,被我搞进了监狱。

在山里,这是死仇。

村长也是族长,苏家村是回不去了。

村长召集所有族人开了宗祠,我家从我爷爷这一辈开始被剔除族谱。

老房子和那微薄的两亩地都被收回宗族。

奶奶蹒跚着独自去爷爷坟前,呆了好几个小时,回来的时候肿了一双眼。

可是村长现在需要我的谅解书,来减轻他儿子的罪刑。

我奶奶出面和村长谈,两家人各退一步,爷爷的坟不用迁出祖坟,奶奶死了之后也可以回来和爷爷合葬,但是爹娘和我们,就不能再回苏家村了。

村长给了五万块的谅解金,以后不找我和我家的麻烦。

我写了谅解书,村长儿子取保候审回了家。

五万块不多,但是山里贫困,放眼整个村子,村长家拿出这么多钱,都算是伤筋动骨了。

奶奶走了,带走了一半的钱,那是要留给家宝的。

还有一半的钱,省一省,应该也够我高中和大学的学费了。

回到高中,我的事情已经传遍。

老师怕我因为这事受到不良影响,特意找我谈话。

我还会受到什么不良影响呢?

人生已经触底,要么触底反弹,要么从此趴进烂泥里。

我好像突然活通透了。

清空了脑袋,目标明确的奔着一个奔头去。

不再焦虑,不再看着同学们发呆,我的心麻木了,情绪迟钝了。

不知道什么是自卑,不知道什么是羞愧。

如果活不出个样子来,还活着干什么。

我依旧独来独往没有朋友,生活仿佛一切如旧,我依旧是这个班级里最灰头土脸的那一个。

可是,我不再自怨自艾,向日葵一样,一眼不看背后的阴影一心向阳,所有的时间花费在书本上。

如果命运不公,那我就更努力些去抵抗这不公。

我不想投降,我不想认命。

我想要走出这座贫瘠的大山,就只能自己挣命。

十五

高考之后,我第一次坐上了火车,来到了爹娘所在的城市。

奶奶在这个炎热的夏天走完了她的一生,我来城里带奶奶回家。

苏家宝自己来火车站接我。

他长的比我还高了,瘦瘦高高的,像是田里的麻杆。

他戴上了眼镜,腼腆的大男孩面对着我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他不像小时候那么亲近我了。

“忘了姐姐了?”我笑。

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领着我回了他们的家,爹在工地,奶奶去世请了几天假,不能再请假,娘也要去饭店打工,耽误一天,就得扣一天的钱,娘还得不了全勤奖。

家宝领着我第一次坐地铁,出了地铁转公交车,转的脑袋都晕了,终于到了城中村。

挤挤挨挨的一座座筒子楼,挤挤挨挨的房间和人。

不如山里待着敞亮痛快。

进进出出的人,有的沧桑麻木,也有的充满活力和对生活的希翼。

“我喜欢这里。”

低着头的家宝抬起了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我。

“好歹有奔头。”

“切!”家宝翻个白眼给我,对我的毒鸡汤不太感冒。

爹娘带着他和奶奶在这个城市活了这么多年,还是蜗居在这个城市里最底层的角落。

家宝深知这个城市生活的不易,可是家宝不知道,在我们那个贫瘠的大山里,甚至在我们这个小家里,他眼里很糟糕的起点,却是很多女孩子终其一生可望不可即的终点。

拼搏了这么多年,他们的家依旧很小很小,和那年家宝给我看的照片基本差不多的样子。

爹在工地上包吃包住,轻易不回家。

家宝还是那小小的一张床,我睡原来奶奶的位置,和娘一张床。

奶奶死了,这个房间里连奶奶的痕迹都消失了。

“奶奶死的痛苦吗?”奶奶从小对我不冷不热的,可是我仍旧感激奶奶当年没有帮着坏人把我摁进泥里。

“我不知道,娘不让我进医院看奶奶,”家宝坐在小床上,脸上是一种深切的迷茫麻木,“不过娘很高兴,奶奶的死算是工伤,保洁公司能赔好几万块钱。”

我觉得很悲伤,一条命,不如几万块钱。

可是,我理解娘,穷怕了的人,只能先顾着活下去。

我和家宝一起陷入了沉默。

天很快黑透了,娘踩着月光进了屋。

我起身,有些局促。

我对娘,早过了濡慕的年纪,只好别扭着。

娘对我,大概也是不知道怎么相处。

几年相处,我们都好像没有什么话好讲。

干巴巴的寒暄几句,连陌生人都不如。

只住了一宿,一大早起床娘就照常上班去了。

家宝领我去殡仪馆取奶奶的骨灰,然后送我去火车站。

我们在候车厅等车的时间,我从我的小破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家宝。

“这是每年过年我给你准备的压岁钱,一起给你。”

家宝伸手接过,少年苍白的手指头摩挲着信封。

“那年你疼不疼?怕不怕?”有晶莹的眼泪水滴在信封上。

我愣了下,瞬间就明白了家宝这两天的沉默。

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骂他,“傻小子!”

眼眶也有点酸胀。

进站的时候,家宝对我说,“对不起。”

我笑着和他说,“没关系!”

“好好的!”

“你也是!”

十六

两年多后我第一次回到苏家村。

老房子已经破败不堪,从院外就能看见塌了半边的屋顶。这里没人住,也没人打理。

就算是这样,它也不再属于我了。

村长的儿子放出来半年了,据说娶了妻,俩人也出去打工去了。

我捧着奶奶的骨灰找到了爷爷的坟地,雇了两个力工,合葬了爷爷和奶奶。

老人家,总想要叶落归根的。

我蹲在地上烧了好大一堆纸钱。

爷爷我把奶奶带回来了。

录取通知书到了,孙女终于要走出这大山了。

爷爷,奶奶,你们一路走好!

我打听着去了招娣的坟地。

荒山,孤坟。

招娣的坟地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人生一世,最后只剩下这一抔小土包。

我帮她填了点土。

招娣,来娣来看你了。

来娣要走出这大山了。

未来,希望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来娣,走出这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