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仁福:苏东坡之死
发布时间:2025-04-10 01:12 浏览量:48
新旧党争仍不停不歇,韩忠彦与曾布不和,蔡京渔翁得利,入朝执政。朝中新旧交替,向太后撤帘,徽宗真正尝到做皇帝的滋味。
高俅善佞,徽宗片刻难离,因其没有功名,无法走文臣升迁路线,故外放边帅刘仲武军前,凭边功而屡晋太尉,掌管禁军二十余年。这已是苏东坡下世多年后之事,无须赘述。有意思的是东坡苦读多年,满腹才情,一生宦途坎坷,终不过三品知制诰,副相都未谋到手,家臣高俅不学无术,仅凭足下蹴艺,谋得武职,跃为三公之一,无不令人慨叹。
所惜高俅不擅治军,强大金兵南攻开封,几十万禁军守城不力,土崩瓦解。然高俅不坏不恶,懂得知恩图报。刘仲武失势,受到他大力照顾。蔡京当政,迫害苏家,高俅不畏其淫威,公然接济旧主后人,朝野无不称颂。高俅有三个亲生儿子,并非《水浒传》所言,家有螟蛉之子(养子)高衙内,也就无所谓霸占文学虚构人物林冲之妻,把他逼上梁山。高俅总体大节无亏,尚属好人。
此是后话。再说徽宗亲政伊始,诏命东坡、秦观离开贬地北还。其他哲宗所斥元祐大臣,只要还活在世上,亦陆续接到诏命,踏上还朝路途。
诏命传至儋州,已属炎炎五月天。东坡仍为琼州别驾,移廉州安置。意思是先离开海南,渡海上岸,再循序渐进,一步步往上晋升,就如当年初离黄州一样。东坡拟完谢表寄走,开始做离儋准备。黎子云兄弟、各位学子及父老依依不舍,争先致馈,送东坡父子于舟次。东坡心情复杂,既留恋儋州人情,又渴望早回海北,于是作《别海南黎民表》: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
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
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
诗毕,不忘作跋调侃两句:临行写此,以折菜钱。可见谪儋三年,没少吃黎族百姓菜肴。
东坡离儋为六月初,中旬到达琼州,候舟渡海。姜唐佐系琼州人,来送老师,向他讨要赠诗。东坡只题了两句:“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意即海南被大海阻隔,然与大陆地脉相连,姜唐佐一定会破天荒中举扬名。还约定,待其高中后,再给续诗。
姜唐佐收下老师的两句诗,后苦读中举,成为海南第一位举人。可惜其时东坡已逝,姜唐佐找到子由,弟代兄续诗曰:“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力长。”意思是东坡没看错姜唐佐。
六月二十日凌晨,东坡父子与久候琼州的吴复古登上海船,往北而渡。距离当年登岛,已整整三年,东坡置身海浪之上,眼望星月,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作《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船过海峡,徐徐靠岸,东坡走出船舱,踏上久违的陆地。子由已被朝廷召走,迎接东坡的是弟子秦观。东坡南贬时,“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无一幸免,尤以秦观贬得最远,先出为杭州通判,途中再贬郴州,终发配至雷州。谪居郴州时,曾作《踏莎行·郴州旅舍》,中有佳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向潇湘去”,广为传诵。
师生雷州相见,自得置酒欢会。秦观感慨不已,作《江城子》: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秦观小东坡十二岁,时年五十三,说两衰翁,倒也属实。秦观没老师达观,不肯说从前,也不愿谈未来,消沉得很。人一消沉,加之上了年岁,最容易想到死,秦观作《自挽词》道:
藤束木皮棺,藁葬路傍陂。
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
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
东坡见词,心生不祥之感,却还是故作轻松道:“某亦尝自为志墓文。”
师徒分手,东坡父子踏上北归路。七月初来到安置地廉州,刚刚歇脚,又接到新诰命,授舒州团练副使,量移永州。父子重新启程,往北而行。九月初到达广西郁林,得到秦观死讯。东坡大放悲声,连续两日食不下咽,为寄哀思,将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书于扇面,旁题悼词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高山流水之悲,千载而下,令人腹痛。
随后父子俩自郁林至梧州,再东赴广州。苏迈、苏迨兄弟早从苏过信里得知消息,已率家人来广州等候。惠州一别三年多,祖孙三代重又欢聚一堂,且多了二儿一家,让东坡甚感欣慰。广州朋友也热情欢迎大难不死的老友,或饮酒喝茶,或游寺庙,访道观,东坡大喜之下,作诗曰:
秉烛真如梦,倾杯不敢余。
天涯老兄弟,怀抱几时摅。
十一月上旬,一家人离开广州,继续北上。到得清远,九十七岁高龄的吴复古自番禺赶来,陪东坡游毕广庆寺,又揖别远去。其间东坡写信给朋友,论及诗文之道: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此系东坡自道行文之妙,也是其重要文论,影响深远。信寄出,苏家上路,来到英州。朝命又至,起复东坡朝奉郎,提督成都府玉局观,且可在外州任便居住。这意味着东坡正式去掉罪臣身份,可自由选择京城以外任何地方终老。
东坡正在高兴,传来吴复古逝世消息。想不到刚在清远见过面,音容宛在,转背斯人便魂归道山。东坡几分伤感,作《祭吴子野文》。“子野”乃吴复古字号。祭文里说吴复古。
令东坡惊喜的是,竟在英州见着郑侠。当年郑侠给神宗上《流民图》,请求废除敛掠不道之政,得罪王安石和吕惠卿,贬谪英州十年。哲宗即位之初,因东坡兄弟进言,郑侠改任泉州教授,元符初再贬英州,仿佛专门在此等候东坡到来似的。两人惺惺相惜,彼此赠诗,感叹人入老境,成为孤云倦鸟,自得闲飞。
辞别郑侠,来到韶州,大庾岭隐约在望。上路登岭时,已是靖国元年(1101)初。来到岭上,七年前过岭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一切仿佛做梦一样,感觉一点都不真实。东坡不禁叹道:“梦里似曾迁海外,醉中不觉到江南。”
当年南下过岭,未到梅花开放时节,只逢梅树,未见梅花。梅花因与东坡错过,心有不甘,几度开了谢,谢了开,企盼东坡上岭。盼到今春,花期即过,东坡才姗姗来迟。好在百花接着绽放,喜迎东坡。东坡作《赠岭上梅》曰:
梅花开尽百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
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
岭上有店,仿佛还是七年前模样。唯店前东坡手栽小松已干粗枝繁,亭亭而立,静待老友归来。东坡上前,抬手拍拍松树,这才入店少憩,解渴弃饥。一老翁走出来,望望东坡,问苏过兄弟:“此官为谁?”答曰:“苏尚书。”老翁问:“莫非乃苏子瞻欤?”答曰:“是也。”老翁前揖东坡曰:“我闻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归,乃天佑善人也。”
与其说天佑善人,毋宁说东坡内心强大,以贬徙为修行,苦中作乐,功德圆满,获得新生。试看古今多少南贬过岭人,诸如宋之问弃尸桂州,李德裕命殒崖州,寇准病殁雷州,蔡确溘毙新州,皆有去无回,未能复身登岭北归,唯东坡不缺胳膊不少腿,全身渡海越岭,原路返还,算是难得之特例,实属天大赢家。东坡笑谢老翁,题诗于壁间云: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
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
下得岭来,到达虔州,因赣江干枯,唯候发春水,再择机登船启程。偏偏遭遇瘟疫流行,家人多染病,竟有六个仆从一病不起,死于旅馆。
一停又是两个月,直到刘安世等贬官过岭来到虔州。刘安世曾受司马光重用,也被章惇贬往岭南,近日才遇赦北归。当年苏东坡不惜得罪司马光,反对尽废新法,与司马光红人刘安世也多有龃龉,曾当面嘲讽他是乡巴佬。被蔑视的滋味不好受,刘安世一直记恨在心。时过境迁,东坡早忘记宿怨,主动向刘安世示好,约其出游。刘安世依然难以释怀,有些爱搭不理。东坡厚着脸皮道:“虔州城外有个南塔寺,寺里有玉版和尚,颇有意味,不容错过。”
刘安世好奇心起,才答应一同前往。出城到得寺中,住持迎住,依东坡意愿,烧笋招待两位。笋是刚出土的白嫩春笋,刘安世觉得鲜美可口,问何名。东坡答曰:“玉版是也。”刘安世道:“就是你说的玉版和尚?”东坡道:“正是。此和尚善说法,令人得禅悦之味。”
刘安世不免失笑,想东坡虽老,仍不失机趣。从此两人冰释前嫌,一路结伴而行,直至金陵,刘安世继续向北,东坡走进崇因禅院,作《观世音菩萨颂》以还愿。南迁过境时,东坡曾来此许愿:吾如北归,必将再过此地,当为大士作颂。
东坡又约友人重游金山寺,登妙高台,抚今追昔,竟在寺院墙上见到自己画像,白描画技之高超,自非大画家李公麟不可为。友人告知,几年前李公麟游金山寺,寺僧说东坡南贬途中曾到过寺里,勾起其心念,画东坡像于壁上,但愿老友能够北还,入寺与自己画像重逢。
元祐期间,李公麟与苏家来往密切,为苏家遍画家庙神像。王诜邀苏家等名流至西园雅集,李公麟欣然前往,还作画《西园雅集图》。至东坡兄弟遭贬,李公麟不相闻问,途遇苏氏兄弟家侄,以扇障面,装作不曾看见。东坡好友画家晁以道听说,非常气愤,将所藏李画掷于地上,让家人随便送人,不愿再见到。
李公麟所为,东坡还是从晁以道等人书信中闻知,今见李公麟给自己画的像,难免五味杂陈。也许李公麟自觉愧对苏家,到了金山寺,画东坡像以自慰。其实东坡从不记人过,不会怨恨李公麟,当即向寺僧讨得笔墨,在画像旁自题一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首句借用《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意即形体诚然可似干枯树木无感无觉,无知无欲,精神与思想亦可像死灰一样别无点点火星,无灵无明,无声无息。东坡自认为已摒弃狭隘自我,不再为物欲所动,而实现道家“吾丧我”,寂寂然超乎物外,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物我两忘,物我同一。
次句引《庄子·列御寇》:“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东坡通晓世事天理,顺应环境和自然,不为心索和外绳所羁绊,其人生如脱系舟楫,无拘无束,随水浮泛,逍遥自在,身心俱获自由。
东坡从致君尧舜的儒家入世理想,至物我两忘的道家自由意志,渐臻四大皆空的佛家色空永恒境界,人生越来越圆满。在东坡眼里,这份圆满才是至伟至大功业,幸贬黄、惠、儋三州,砺行致远,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空乏身,忍心性,终使人生圆满成功,死而无憾矣。
功德圆满,也就到了寻找最后归宿之时。子由因复职太中大夫,定居许昌,来信劝兄长也住过去。毕竟兄弟俩年事已高,能待在一起,可彼此照应。东坡也想来日无多,不宜骨肉分离,决定六月动身,去往许昌。却闻年初向太后驾崩,蔡京当政,党争又起,东坡不愿靠近京都,再陷是非,坐累亲友,加之子由家口庞大,不好给他平添负担,遂放弃赴许计划。
写信回绝子由后,东坡委托老友钱世雄在常州购房,作久居之计。然后登船前行,往常州进发。正值酷暑时节,船至仪真,东坡身染疟疾,倒卧在船。值米芾经仪真北还,得知东坡至此,大喜过望,暂时取消行程,登船探视,见东坡虚乏不振,稍做问候,留下近作《宝月观赋》,悄然离去。
夜里东坡略觉轻松,让苏过念米作给自己听。听到精彩处,竟一跃而起,说此赋不仅当世无人可比,即使古人也难以企及,又强打精神,写便笺给米芾:
岭海八年,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独念吾元章(米芾)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世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我积年瘴毒耶!今真见之矣,余无足言者。
米芾深受感动,常来看望,侍奉汤药,以尽弟子之礼。六月中旬,东坡病体稍愈,米芾稍感心安,揖别北行。东坡抱病扶杖,送走米芾,率家人离开仪真,赶到镇江,往祭堂妹。
章惇之子章援南赴雷州探视父亲,恰巧来到镇江,传书于东坡。章援本系东坡门生,因父辈恩仇,久废师礼。此时呈书,无非朝野皆在传言,东坡将回京出任宰执,章援希望恩师勿念旧怨,给皇上进言,宽恕年老家父,让他早日回归乡里,颐养残年。
换作他人,接到仇家子弟求情信,只怕怒火中烧,一把撕个粉碎。东坡宽容,不记人仇,只记人恩,难忘乌台诗案章惇为自己辩护之旧情,不记其不择手段整治自己的丑恶行径,带病回复章援曰:
某自仪真得暑毒,困卧如昏醉中。到京口,自太守以下,皆不能见,茫然不知致平在此。得书,乃渐醒悟。伏读来教,感叹不已。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某在海外,曾作《续养生论》一首,甚欲写寄,病困未能。到毗陵,定叠检获,当录呈也。
“致平”乃章援字号。此系东坡平生最后一封书信,对象竟是曾疯狂迫害自己的政敌之子,且他以丞相恭称章惇,字里行间满是真诚和悲悯,不见幸灾乐祸之揶揄,更无任何仇恨和怨气,足证东坡心地纯明,仿佛水洗过的纯净天空,未有丝丝污垢。
写完信,东坡又强打精神,在纸背录一白术方,供章惇服用,以抗岭南瘴疠,养生延年。章惇独相秉政之际,屡欲置东坡于死地,今东坡北还,反而良言安慰,献方促其绝地续命,尽量多活些时日。同处圆颅方趾之内,彼此用心,竟大异其趣。有人读过东坡此纸单方和书信,禁不住赞叹曰:此纸乃一挥,笔势翩翩。
其实哪是笔势翩翩,是东坡风度翩翩,无大悲悯和大爱心,又如何翩翩得起来?苏过见父亲仇将恩报,既不满,又疑惑。这天熬好药,侍奉父亲喝下,见其精神尚佳,试探着道:“《论语·宪问》有载,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圣人用意明显,德需留给德者,若以德报怨,以善报恶,又拿什么报德报善?遇怨逢恶,就得让其受惩罚,遭报应,父亲以德报怨,怜悯和善待章惇,似有不妥。”
苏过愿动脑筋,以圣人言联系实际,东坡颇感安慰,给予充分肯定,继道:“要说为父与章惇之间,并不全是个人恩怨,无非为父在士大夫里有些威望,又前后做过先帝八年老师,章惇害怕君臣心存为父,召唤回朝,影响其所行新政,才耿耿于怀,痛下狠手,将为父一贬再贬,以期为父死于贬所和赴贬途中。故为父善待章惇,与以德报怨,似乎不是一回事。况章惇已得到报应,被朝廷贬往岭南,亦无须为父多此一举,以直报怨。”
此理好像也说得通,苏过不便多语,闭上嘴。东坡来了兴致,又接着道:“章惇权欲熏天,独相执政七年,无所不用其极,弄得天怒人怨,然依为父看来,毕竟功大于过。论过大致有三:一者不守臣德,欺皇帝年轻,为所欲为,置相权于君权之上,以臣压君;二者宣废高太后,怂恿哲宗废孟后,立刘妃;三者睚眦必报,倒在其权杖之下的元祐重臣及其相关官员超过千人,以权打击异己之手段令人发指。”
章惇所为,朝野尽知,自然瞒不过苏过。东坡话锋一转道:“然章惇又属有宋以来少见的铁血宰相,杀伐果断,敢作敢当,颇多建树。为父科举入仕,原为致君尧舜,救国济民,皆因遭贬在外,无能为力,幸有章惇在朝,实现为父未能实现的宏愿。这也是为父不恨章惇,不愿以直报怨的重要原因吧。”
如此看待政敌,恐怕唯东坡做得到。苏过问父亲:“章惇功在何处?”东坡道:“一是长期主管地方,了解民情,当国主持新政,能修正王安石变法,去掉不合理部分,适应地方经济,增加财赋,充实国库,商民能负担得起。二是主持治理黄河,沟通水系,有效减轻水灾,造福于民。三是派遣得力干将,三战西夏,杀夏将,擒夏王,迫使西夏向宋称臣;进击吐蕃,招降各部,靖绥西部高原;甚至亲自主持兵器改造,提升边军战斗力。”
苏过几分不解,问道:“章惇有功于大宋,为何还受排挤,落得身败名裂远贬岭外下场?”东坡叹道:“这便是章惇可悲之处。”苏过忽而笑道:“父亲只道章惇可悲,忘记自己刚从海外岭南归来,受尽非人苦难,不也可怜吗?”东坡笑道:“为父奉旨致远修行,毕竟不同于章惇罪有应得。为父无端受人嫉妒,遭贬在外,然走到哪里,官民抬爱,受惠多多。章惇则自食其果,流落雷州,连租民居寄身,民视其为狗屎,不肯出租,可悲可怜可叹。”
这倒是事实,章惇在朝千人恨,离朝万众唾。苏过道:“章惇得势那会儿,不可一世,耍尽权威,大打出手,以致臭名昭著,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聪明绝顶如章惇,难道用权时不会想到失权日?”
东坡沉吟片刻,道:“章惇有三功三过,还有三失。”苏过问道:“哪三失?”东坡道:“失智,失仁,失勇。”苏过道:“章惇聪明绝顶,怎会失智?”东坡道:“聪明非智慧,有时正因太聪明,反致失智。当然还是权令智昏,章惇相权在握,上敢欺君,下敢压臣,仿佛锤子于手,满眼皆钉子,总忍不住举锤敲击几下。也就忘记任何权力甚至君权,其功效时效和使用范围皆有限,不可能处处管用,威势永存。况相权君授,予取予夺在于君,一旦为君收回,你便什么都不是,唯有挨敲之份。章惇惑于相权,不知天高地厚,终为权力所反噬。”
苏过受父启发,道:“章惇失智,惑于相权,一日不可无权,导致抓权越紧,用权越狠,便越恐惧,越害怕大权旁落,才以权打击异己,置元祐老臣于死地,以图永居相位,故而缺德失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做多缺德事,行多失仁谋,也就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东坡道:“过儿说得很对,正是这么回事。继续往下说。”
受到父亲鼓励,苏过发挥道:“章惇不傻,也知自己所作所为,会带来什么后果,说不定偶尔会心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念。然出手容易,收手难,沉迷权力过久,享受过太多用权玩权之乐,身心俱陷其中,纵有抽身之愿,亦欲罢不能,无动力,更无勇气,唯有一条道走到黑,听天由命,坐以待毙。”
儿之所道,正是父之欲言,东坡道:“过儿说得真好!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吾与章惇本属同人,胸怀报效君国初衷,出道入仕。然几十年下来,吾奉旨宦游,别无建树;章惇独相专权,有三功,有三过,还有三失,失智失仁失勇,亦惑亦忧亦惧,令人惋叹。”
苏过道:“由章惇三失,反观父亲在权力面前,一直保持清醒甚至警觉,从没沉迷其中,虽屡遭王安石和章惇等人打压,依然不惑不忧不惧,无怨无悔无束,活得心宽意远,坦然自在。怪不得圣人言: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东坡点头频频,又缓缓道:“人非圣贤,不是谁都可成为智者仁者勇者。然无论如何,人生于世,需脚踏实地,也需仰望高处,哪怕不能抵达,亦心向往之。道理不深奥,唯有眼界够高,格局够大,才认得清人世真相,懂得厚德成仁壮勇,以至无惑无忧无惧。”
父子畅所欲言,至夜深方止。翌日命船夫扬帆启程,直指常州。船行运河,两岸百姓听说东坡在船上,将北往汴京,出任宰相,执掌朝政,纷纷赶到河岸,一睹其风采。东坡躺在船舱里,闻得两岸欢呼声起,慢慢穿上短褂,戴顶小冠,由儿子扶到甲板上,让岸上百姓看个够,又乐呵呵地对同行朋友道:“瞧这阵势,好像来看杀东坡似的!”
到达常州,入住钱世雄代为购置的房子。病情变得越发严重,东坡自感大劫难逃,作《乞致仕表》,请求皇上罢去自己所有职务,包括朝奉郎和提督成都府玉局观,以便病体痊愈,多活几日。时人觉得为官不耕不织,却玉食锦衣,皆取之于民,跟抢劫百姓并无区别,辞官无异于放弃恶行,可得到上天谅解,多获些阳寿。
朝廷恩准下来,东坡病情却依然毫无起色。连夜写信托付子由,自己死后愿葬于郏城县钓台里,命撰墓志铭。该地形貌颇似眉山,又距许昌不远,可方便子由照料。
信寄走,东坡心静如水,笑对守在床边的钱世雄道:“吾好不容易万里迢迢,自海外生还中土,无奈一病不起,倒不如身处蛮荒之地,活得健康自得。然细思之,此乃天意,吾在岭外海南修行圆满,自该北归,还尸中土。”
正说着,门外来了位七旬老者,手端砂钵,说是煮好的河豚肉,赠给东坡补身子。东坡听得真切,知是常州城里开设河豚馆的老秀才,让苏过请入室内。老秀才进来,苏过从他手上接过砂钵,揭开钵盖。河豚肉香顿时弥漫屋子,东坡翕翕鼻翼,说声好香。
在苏过侍奉下,东坡吃两块河豚肉,又喝口汤,问老秀才道:“还在开河豚馆?”老秀才道:“托先生洪福,仍在开。”东坡又问:“我写的招牌呢,还留着没?”老秀才道:“一直挂在门楣上。”东坡道:“食客不怕死,敢去吃河豚?”老秀才道:“敢敢敢,正是先生所书招牌,让敝馆生意兴隆,至今不衰。”
钱世雄证实老秀才所言不假,说自己也常去河豚馆吃河豚肉,每次都会站在门口,抬头瞄瞄“值得一死”招牌。东坡闻言,不觉失笑,心下思忖:当年信手作“值得一死”四字,本为河豚馆所书,谁知竟是提前喻示自己死地。看来生死有定,蹈履汹涌海涛之上,未落水葬身鱼腹;行迹瘴雨腥风之间,未染毒弃尸蛮荒,原是要苟延老命,辞海越岭,北归中土,把最后一口气留给常州。东坡哂道:“既然常州值得一死,老夫死于此,又有何憾?”
死而无憾,然死前没能与子由重逢,见上最后一面,还是让东坡略觉惋惜。老秀才走后,东坡把完成于儋州的《易传》《书传》和《论语说》三书,交给钱世雄,嘱其妥为保管,不要示人,三十年后定有人能懂。
钱世雄含泪应承,收下三书。东坡又命苏过把大哥、二哥叫到床前,交代道:“吾生与人为善,问心无愧,无恶无恨,死必不坠,慎勿哭泣以怛化。”意思是自己此生奉旨远游,随遇而安,处处积德修行,死得其所,不会坠入地狱,大可不必悲哭。事实也是东坡不惑不忧,亦不惧死亡,觉得死亡属圆满人生最后一环,值得庆幸,大可不必悲伤。
眼看死期将至,杭州径山寺长老维琳冒着酷暑,来常州看望老友。东坡头脑还清醒,竟笑对维琳道:
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
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
原来东坡不仅看透生死,也看透佛祖,觉得人生忧患难去,皆因生命之存在,一旦生命无存,忧患自然也会消失,即使鸠摩罗什圆寂,也不用为其念经祈福。
鸠摩罗什为印度高僧,汉末来华,独力翻译佛经三百卷。东坡读过鸠摩罗什传记,知道高僧病逝前,同至大汉的天竺僧友为其念梵文咒语,依然没能挽救他生命,还是很快死去。东坡说神咒浪出,正是指鸠摩罗什之死。还对维琳道:“吾岭海万里不死,而归宿田里,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死生亦细故尔,无足道者,惟为佛为法为众生自重。”
东坡把生死归结于命,视为小事,才如此淡然。在他心里,不论是佛是法还是众生,最重要的是自重。唯其自重,才能自度,别人没法度你。
东坡渐渐衰弱下去,闻根先离,即失去听觉。维琳附在东坡耳边大声道:“端明宜勿忘。”意即不要忘了西方极乐世界。东坡弱弱答道:“西方不无,但个里著力不得。”钱世雄就在一旁,也凑近道:“至此更须著力。”东坡答曰:“著力即差。”
解脱之法在于自然,在不知善而善,一勉强便错。东坡乐天知命,顺其自然,不愿勉强别人,也不会勉强自己,面对死亡也一样。维琳和钱世雄退到一旁,让东坡三个儿子上前,请求遗教。东坡别无表示,咽下最后一口气。
此系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东坡完成六十六岁的生命,安详地走了,走得从容,走得自重,走得自在,走得圆满,就如他设想的一样。
东坡归宿于郏城县西二十七里钓台里,子由遵兄遗愿,撰写碑铭。十一年后子由在许昌去世,亦葬于兄长墓旁。元代郏城县尹杨允在苏氏兄弟的墓间置苏洵衣冠冢,始称三苏坟。钓台里形如眉山,又有三苏墓,人称小峨眉。
东坡走了,带走有形身体和大起大落的圆满人生。东坡没走,灵魂不灭,精神永存。其灵魂和精神就潜藏于其三千多首华美诗词、四千多篇知性文章以及无数高雅书帖和绘画里,只要打开这些作品,东坡就会灿然显现,与你会心而笑。那是千年老友式的笑,笑得你忘记苦恼,忘记忧愁,忘记人生种种不幸,满心都是快乐。
东坡是快乐的,无论得失,无论荣辱,无论浮沉,无论饥饱,无论冷暖,无论苦甘,无论酸辣,无论梦觉,无论醉醒,甚至无论生死,可谓无所而不乐。
为何人人皆觉人生苦,唯有东坡得其乐?皆因东坡德高识深,胸怀宽阔,心里所装全是爱。东坡爱父母,爱兄弟,爱妻儿,爱亲友,爱百姓,爱君国,爱古圣,爱今贤,爱儒教,爱道释,爱山川,爱河流,爱花木,爱虫鸟,爱诗文,爱笔墨,爱酒肉,爱美食,世上没有任何东西不爱,甚至包括欲置其于死地的政敌。
痛苦无不来自嫉妒、怨愤、仇恨、贪婪和无节制的趋利,战胜痛苦的唯一良法,就是敞开胸怀去爱。心被爱填满,自然没法容纳种种执念,才会变得无惧无畏、无忧无虑,变得强大无比,面对再猛的打击、再大的劫难、再不公的命运,皆当作修行,修来福报,离苦得乐。
爱让人快乐,使人幸福。东坡苦难一生,却过得比谁都快乐和幸福,就是他懂爱会爱,以爱修德。东坡的故事告诉我们,人生最高智慧在爱,最大成功是乐。
本文经 岳麓书社 授权,文摘自 肖仁福 著《苏东坡传:人生就是哈哈哈哈哈》,本文配图 由 梁家民 使用 ChatGpt 4o AI技术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