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韵》卷一·张楚益

景界山庄，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许久。

在这世上，多数人都在为生活奔波，多数。景界山庄的庄主也不例外。

春，是西湖的春；夜，是西湖的夜，春夜。

风，东南风，湿润而温柔。裹协着榕树的气息，掠过西湖的碧波，将那千年古堤的斜柳的柳丝吹得摇曳生姿。

人，不是西湖的人，是景界山庄的惟不庄主，他，一个闽南人。而景界山庄，则是西湖的山庄。如果说，西湖的水带着三分古意，那些宫庙亭桥又占去三分，剩下的四分，便是景界山庄。

用去一整个二月了。当庄主的布鞋再次踩上九曲石桥时，桥板发出“咯吱”轻响，惊起芦苇丛里的夜鹭。他惯穿的月白长衫洗得泛青，却偏要在衣襟别朵新折的含笑，说是“新旧相照，方见真章”。这性子，倒像是山庄书房前那株老梅，枝桠虬结如狂草，偏能在寒冬里开出雪似的花。

久别

霜鞋惊宿鹭，三月过春桥

蟾影如含笑，湖心二两潮

新月似弯刀，将天空划出一条裂痕，塞满了星星点点称作银河。而他本尊在西湖中的影子，春风里，只在湖心隐约才见，犹如二三两碎银。

自打二月头出门跑生计，连着清明返乡扫了墓才回来，算计着，春天已到了尾声。感慨间，惟不庄主做了首打油诗，竟然还不无得意。但是，还有更得意的，便是清明期间所写的几首清明诗，他想的是尽量不落俗套。

这一遭，小童秋茗没有跟着庄主出门，惟不庄主每出新作，都会发信给他，誊写张榜于景界山庄外的告示牌上。告示牌，是他与诗友们的斗诗的诗墙。

山庄不大，但五脏俱全。若把西湖比作苏东坡。那么，景界山庄就是先生笔下的一首旧词。

山庄正门大而无匾，只在近左立了块未经雕琢的寿山巨石，篆刻着“景界”二字，笔画如游云。门，是楠木门，却像是随意耷拉着的。推门时必有“呀”的一声，能惊落门楣上的细雪——那是冬天；即便夏日，那声响里又将带着丝丝新意，仿佛推开的不是木门，而是百年前的某个春天。

门的右侧，便是告示牌，那是惟不庄主专门从永春请来师傅精心细雕的一座紫檀牌楼。牌楼不雕龙凤，尽是梅兰竹菊，其上镶着七盏琉璃灯，每每日落时分亮起，彻夜通明。

灯光，照着告示牌，照着惟不庄主的一首清明诗词一一

鹧鸪天·清明吟

杜牧愁思古到今，清明路涩雨偏淋

时兴不尚杏村酒，笔意犹成鿄父吟

花满地，血怀襟，旁言望帝一家心

青山相守何寥寂，未见春风载鹤临

而此时，灯光又多照着一个人。此人身着素色长衫，光鲜亮丽，卷手身后，手中一把泥金折扇在三月里似乎突兀，而于他这船装束，却也不失风雅。

但听他抑扬顿挫的吟道：

张楚益 和 惟不庄主

佛在心中无古今，任随风雪雨淋淋。

心香自醉何须酒，一路修行自唱吟。

顺天地，抚心襟。慈悲喜舍舍空心。

青山相伴心空寂，只待春风乘鹤临。

惟不应主急步向前，一揖到底。

有客夜深来此，本为一奇。临词应赋，字句无不和着庄主之词，将他对佛在心中、修行自吟的理解，专注于《鹧鸪天》中。

听闻庄主在身后称颂：“好词也，敢问贵客……”那人转过身来，目光炯炯，似乎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在下张楚益，这里景界山庄么？”

闻之，庄主大喜：“正是鄙下。不曾想竟是张兄，失礼这个。小弟正值远行方归。”

“你还记得我！”

“记得！神交已久。”

张楚益含笑微微颔首。道：“我本夜游西湖，远远望见这方岛上七盏琉璃灯，好奇寻来，不曾想妙遇惟不庄主。”

“庄主，咱们何不请贵客进门说话？”山庄小童秋茗听得外面动静启门来迎。见这两人此起彼伏地行礼不尽失笑，插了句话。

“哈哈哈……”

欢笑之下，小童引路。主客二人携手入庄。但见山庄灯火通明，一似乎要告诉十里八乡，景界山庄今夜又有贵客来临。张楚益问道：“这可费电不少！”

“不会的，是太阳能。”秋茗机灵地答道，“张老师可是喜欢幽静？”见张楚益点头，他便在客人领略过景观之后次第熄灯。

秋茗引着二人在客厅落坐，惟不庄主不等客人坐定，便又起身来到张楚益跟前。道：“张兄，一路进庄，我看两边花草，思想着之前乃乱石泽皋，心生一词，请为小弟把持分寸。”别看庄主此刻猴急的模样，一到吟咏，好一番气定神闲。

鹧鸪天·对吟

诗韵悠悠写古今，烦忧智慧半浮沉。

石泉作伴由风月，烟雨缠绵有逸襟。

苟富贵，守初心。高山流水可知音。

五陵豪杰皆成幻，无酒无花锄作林。

见庄主一背于身后，一手指点虚空，诵完《对吟》他依旧身姿挺拔，目光坚定，似在等待天与地的共鸣。

“庄主可是将烦忧与智慧的感悟娓娓道来啊！张楚抚掌道。

小童献上乌龙菜与茶点贡糖，但见乌龙江畔的茉莉花茶蒸腾着白雾，茶的含蓄与花的奔放，在这一刻巧妙的融合。而贡糖单凭一个贡字，已将花生酥送上食品的最高殿堂。

张楚益本来悠然的细品着，忽然，他双眉微挑，身体微微前倾，似有清风作伴，一股高泉即将喷薄而出，仿佛要与庄主一较高下。他清了清喉咙，用一字一句的语速，尽展淋漓：

张楚益 和 惟不压主

缘聚屏前谈古今，题诗吟唱不消沉。

清风作伴赏秋月，入定空心须静襟。

何为贵，守莲心。应时出定世观音。

幻天幻地同空幻，为道深修功德林。

惟不庄主听着，缓缓闭眼，神态悠然地品入词的深意之中。宁静，听得到细针落地可静。当他再次睁眼时，声音比之前舒缓了许多，更沉稳了许多。他说“人生何为贵、直教守莲心！是何等的修为。”

他站了起来，向着张楚益深一揖，道：“张兄可否记得？”

“弥陀山娃娃石。

哇哇何处石，任尔道糊涂。

只那池鱼怨，回声非是无。”

“仁慈闰石躯，心净不糊涂。

心善万千顺，尘缘源本无。”

当惟不庄主声音一落，张楚益便即接着。宛如两年前二人的初遇一一张楚益见庄于杭州弥陀山寻不得娃娃石时的嗟叹，对诗宽慰。

“张兄记性且好，悟性日益增高。倒是小弟沉迷不前。惭愧呀，惭愧。张兄这首《鹧鸪天》铿锵有力，入定空心、倾吐真见，小弟遥遥望尘莫及。”见庄主甩了甩衣袖，“也罢！”然后踱向庭前，微微抬头望向夜空，而又回转身来，脸带笑意，柔和地吟道：

鹧鸪天·善心

暮云春树古为先，诗方唱罢意阑珊。

每怀情共清风逸，素喜心同新月闲。

蓝田玉，陆池莲。大千世界有真仙。

红尘纷扰皆抛却，自是天机结善缘。

惟不庄主岂敢自比李杜，不过是借暮云春树之名表达感激之情。但愿那清风新月的闲适与善缘，都融入了人生的未来。

“秋茗，上酒！”

相比庄主如此盛兴，张楚益倒是平静了许多，他拦了一下，“不喝酒，不喝酒。”

惟不庄主是爽快的人。“不喝酒就不喝酒。咱们移步后花园。”

春日里百花喧闹的园子，此刻被夜的静谧所笼罩。偏有不羁的，刚入园门的这棵百年含笑，恣肆地吐露着芬芳。恰巧树下有一条石凳，惟不庄主同张楚益一人一边坐下，秋茗将一盛宫灯挂在老树丫上。夜风轻轻，灯烛虚光摇曳，似是在黑暗中独自跳动的心脏。

主客两人静静地坐在石凳上。是含笑花的香气？是灯烛微光？是月色的迷蒙？是春程的漏尽？都能听到心跳，似乎已分不清是自己还是对方。

“还是上酒吧，白酒。”即便如此，张楚益的声调仍然是平和的。“是，38度丹凤高梁！”秋茗应声下去，再来时，酒之外还带来了一盘五香鸡卷、一盘土笋冻和一盘捆肠，分装在匾篮里，一一取出放在石条凳的中间。

张楚益手中握着一杯酒，微凉，呷一口，心畅，一股暖流直打五腑六脏。醇厚的酒香，绵柔顺滑酒液便如丹凰在胸中飞舞。等待微辣地感觉在舌尖化开，余味悠长，让人欲言畅快。

望着眼前夜色中若隐若现的含笑，酒香、花香勾引了诗香。

张楚益 和 惟不庄主

无间时空无后先，空心无碍雨珊珊。

万缘放下心清逸，修道无须只等闲。

心如玉，种心莲。凡尘安乐胜天仙。

若将魔障得消却，还必慈悲结善缘。

听罢，惟不庄主举起酒杯敬了一下，轻抿了一口，说道：“正是这缘份。张兄，你见的不是花前摇影，而是夜风难休。”见张楚益微微颔首，他便接着道：“不知何时，我才能寻得张兄如此种子！”这是酒劲激的，还是真的感动？房主的眼角微微渗出泪光。我们相信，这一切，在黑夜里看不出来；但我们也相信，这一切，在黑夜里有人听得出来。

庄主轻轻一笑，用他最不善长的狡黠解嘲：“醉里挑灯寻旧忆，杯中岁月付东流。”然后，饮尽杯中酒。

鹧鸪天·江南旧事

春晓苏堤总是先，观鱼花港水涓涓

流觞九曲情犹逸，寄雁相思意未迁

飞谢絮，拾心莲。西湖日子赛三仙

秋潭印月霜桥断，如梦江南今世缘

“八年，近乎八年！那是我的江南旧事。人生能有多少八年？我是那么的珍惜。在这八年里我得到了许多。红颜与知己，诗词与歌赋。还有张兄，我和你也在这八年中所结缘。”

微风轻拂，枝叶摩挲，仿佛在为惟不庄主协奏序曲。小巧玲珑的含笑，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宛如羞涩的少女在一旁偷窥。

张楚益 和 惟不庄主

修道无分谁在先，净心赏月月涓涓。

夜莺歌唱七情逸，思绪清澜忧苦迁。

看棉絮，护心莲。此生愿做地行仙。

心中烦恼千丝断，一路修行尽是缘。

即便有酒的攒怂，张楚益自始自终保持着冷静。这是什么样的定力啊？令惟不庄主顿觉月色轻浮，将他轻轻托起，漂浮在幽幽的云彩中。

我不应追求人生善缘、而是抛却世俗的纷扰。惟不庄主想着，诗绪便如潺潺流水般缓缓道来，停泊在豁达的心境。

“张兄，你看如何？”这一次的声调是坚定的。

鹧鸪天·此生

人生百善孝为先，朋心如月月涓涓

黄金咫尺情且逸，红粉天涯意未迁

识飞絮，知垂莲。只今独羡酒中仙

但能烦恼丝丝断，不为修行不为缘

“我们能辨识那象征着分离的纷飞柳絮，也能知晓那寓意着团圆的低垂莲蓬。然而柳絮是为了希望，而莲蓬却重向着终结。想得明白，想不明白，又有何所谓？如今，我一羡长醉。只求能让心中那丝丝烦恼断绝消散，做这一切既不是为了修行求道，也并非为了什么尘世缘分。不过是顺其自然。”

话音刚落，压灭了最后一缕烛光，政治东方既白。两人都微微一怔，然后相视而笑。张楚益站起身来，对着庄主微微一拱手：“今夜与君对诗，实乃人生一大快事。他日若有造化，再续再续。”说罢，他转身离去。

神秘的来，神秘的去。独留下庄主和一园子的春花浪漫。

惟不庄主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慨。他将记住这棵含笑花，记住灯烛的幽光，记着以诗会友的夜晚。让成为多年以后心中的一段美好回忆，永远地，留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