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木评论|曹有云诗歌略评
发布时间:2025-03-30 16:08 浏览量:2
曹有云,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青海湖》副主编。著有诗集《时间之花》《边缘的琴》《高地大风》《心灵的织锦》等。曾获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二届茅盾文学新人奖、《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第二届方志敏文学奖、第十一届“万松浦” 文学奖等奖项。
存在之思、悲悯情怀与隐喻力量的诗意互证
——曹有云诗歌略评
◎绿木
早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听说,青海海西格尔木有一位对诗歌心怀无限抱负的藏族诗人,名叫曹有云。那时我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懵懂青年,对诗歌除了有所憧憬和敬畏以外,尚不完全懂得诗歌对于一个诗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对自己认为好的诗作进行着如饥似渴的阅读。我始终相信世间的一切相遇,都有其特定的时间,差了分毫,便是枉然。就这样曹有云和他的诗作,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进入了我的阅读视野。
后来,大学毕业,我到西宁谋生,我与有云兄从距离上讲,离得更近了些,经常会在其他作家诗人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但还是一直未曾谋面,他至于我是一个很神秘的存在,仿佛青藏高天里的星辰,看似近在咫尺,其实远在天边。缘分就是如此的奇妙而不可捉摸,时机未到之时,只能继续仰望而不能奢求,好在我对他早已在其神秘美妙的诗行里熟识了。
与有云兄真正谋面已是2020年了,那是一次几个朋友间的雅集,他给我的印象很深,性格沉静且幽默,喜饮酒,话不多,但每每言及妙处,不乏深刻睿智之论,仿佛一位哲人、智者,朴实敦厚且自带光辉。自此以后,无论是在“哈尔盖草原诗会”期间的饮酒畅谈,还是在“2023年青海湖诗歌节”期间的漫步仙女湾,我们之间的交流渐渐以诗歌的名义变得多而深入起来。诗于我们而言,乃是杳冥穹空间的恒星,我们在青藏高大陆相遇,一起仰望诗歌亘古璀璨的星空。
评论一个已经成名,并在全国诗坛斩获无数重要奖项的诗人的作品是艰难的,也是不自量力的。但我向来认为:越是名诗人,越是优秀的诗歌文本,就越是需要无数读者去反复解读,才有可能使其呈现出隐伏于文字语言背后的多层意指。曹有云的诗犹如浩浩无垠的青藏高原、绵延千里的昆仑神山、滔滔奔流的长江黄河,亦如盛开于雪线的雪莲花、出没于荒原的雪豹、散落于戈壁的玉石、升起于河岸农家屋顶的炊烟,大气磅礴、气吞山河又精微奥妙、包罗万象。在古典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美学与诗学、情感与语言、修辞与技法的深入审视中,将老庄、禅理等宏观宇宙哲学与行修、日常等微末生存体验融于一炉,做到了“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如诗”(林语堂语)的实际践行,达到了存在之思、悲悯情怀与隐喻力量的诗意互证。
通读曹有云的《时间之花》《边缘的琴》《高地大风》《心灵的织锦》四本诗集后,我经由自我感性的认知,对其诗歌创作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无论他的写作时间、写作题材如何变化,无论是海子式的抒情或神性,还是昌耀式的冷峻或奇谲,又或者是洛夫式的超现实或灵创,长期以来,他的诗歌抒写中,有一个核心的质地永远没有改变,那就是他试图通过诗歌这一神圣文学介质,达到追求灵魂的“光明与清澈”(埃里蒂斯语)的宏愿。在文学思潮流变越来越快,越来越花里胡哨的当下,能始终坚持诗写核心,也就是精神本质的不变,是难能可贵的,也是明智的。由此可见曹有云的诗歌写作自始至终都有着其清醒冷静的思考和坚守。
一个真正集大成的诗人,或者正迈向集大成诗人行列的诗人,是不能做简单归类的。从曹有云一以贯之的写作中不难看出,无论是先秦诸子散文、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民间故事、民间史诗、日常生命和生存之思,还是《荷马史诗》《神曲》《堂吉诃德》,亦或是艾略特、兰波、里尔克、特朗斯特罗姆、阿多尼斯、卡佛、普希金、米沃什......都是其诗歌写作经验、技巧、语言、情感、结构的脉血来源,它通过汲取驳杂且浩繁的高贵养料,实现了其诗歌创作的一家之言,他的诗歌写作经过多年的几乎涅槃式的淬炼,终究锻制了不可复制、不可模仿、不可超越的极具鲜明个性特点的高峰,屹立于青海诗群乃至全国诗坛。
“啊/我们在冬夜黑暗的屋宇/搭乘词语温馨的光芒/看见事物细密而精美的纹理/听见上帝霍霍创造的声音......”这是诗人写于二零零零年的诗歌《冬夜》里的诗句。诗人仿佛一个具有预言能力的先知一般,在“冬夜黑暗的屋宇”下,并没有屈服或低头,而是“搭乘词语温馨的光芒”去探究、去搜寻、去思考,关于存在和创造的一切神迹,于是他看见了“事物细密而精美的纹理”,听见了“上帝霍霍创造的声音”。显然,诗中所呈现的“上帝霍霍创造的声音”是诗人刻意为之的一个隐喻。不无深刻的衔吻了他的存在之思:黑暗与光芒形成鲜明而强烈对比的同时,是“上帝创造”隐喻下的生和死。至此,诗人曹有云将那种命运式的表达和宿命式的挽叹背后的苍茫之力及深深渴望表现得淋漓尽致。达到了“生动描述存在之境,并捕捉人性之音”(罗伯特·麦基语)的艺术效果。
我曾在不同场合反复说过:诗是一种通神的预言,它应该毫无保留的指出未来或恒常的人类困惑。曹有云的诗,可以说是预言式的洞悉了万物存在的本质意义,即空无。又虔诚指出了虚无永恒时间中苦难永在的本体指归。“我们/和光辉的太阳和词语一道/在时间——/饥饿的城堡里/受难......”(《光芒》)诚然,恰如诗中所言,我们不得不承认,存在就是受难,受难就是意义,意义就是虚无。诗人以其深邃的思想和高超的艺术技艺,将诗或词语的光放置在时间巨大而无边的网中,隐喻了存在,乃是“忽明忽暗”又“美轮美奂”的影子。
诗无个性则庸。这是我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一个诗学主张。在当下诗歌同质化、日常化、庸俗化越来越严重的现实面前,能始终保持自我极具辨识度的诗学个性,应该是一个诗人最紧要的关切。正如布罗茨基一针见血的指出:“美学的选择总是高度个性化的,美学的感受也总是独特的感受。如果艺术能教授什么,那便是人之存在的个性。”曹有云诗歌的独特个性是显而易见的,无论什么题材,他都会另辟蹊径,以陌生化的语言与意象,建构生命存在的美学,并直抵事物的本质,给读者以冲击和回味。比如他的诗《我的俾德丽采》,就是这样一首极具个性,并值得细细玩味的好诗。“二十年后/一个阴冷的夜半/你突然醒来/从陌生男人仇恨的床上秘密出发/跋涉千山万水/回来看我....../你穿着洁白的校服/佩戴金色的校徽/站在秋天灿烂的校园里....../你是活在千里之外/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你是戳穿我一生的/狠毒又幸福的一根芒刺。”显然,这是一首读之会令人拍案叫绝的爱情诗。此诗一反日常的简单的“爱”或“恨”的经验抒写,反常识而行之,另辟蹊径,让心上人在时隔“二十年”后的一个“阴冷的夜半”,从“陌生男人仇恨的床上秘密出发”来看“我”。二十年的时光,仿佛在诗人的笔下停滞了,诗人的“俾德丽采”在远逝的时光中,依旧穿着“洁白的校服”、佩戴着“金色的校徽”,站在秋天“灿烂的校园里”。这可以说是诗人记忆的永久定格,是瞬间即永恒。一旦美好或刻骨的事件在记忆里烙下深印,此后的岁月里它都会时不时跑出来,带你回到那年那月那日。二十年光阴弹指而去,大多数事情都已物是人非,但唯有“俾德丽采”不仅没有远去,而且还与“我”的命融为一体,成为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成为能轻易戳穿“我”一生的“狠毒”又“幸福”的芒刺。这里诗人故意玩儿了一个文字游戏,文字背后才是真相:所谓爱情,大多数时候,美在记忆,美在爱而不得的惆怅,美在每想起一次就刺痛一次的毒一样的甜蜜。
诗不可无悲悯。倘若诗缺乏了悲悯情怀,就仿佛佳肴缺了食盐,中药缺了甘草,食之无味倒在其次,重要的是有可能会使人中毒,流于肤浅轻薄之表面,成为自我感动的笑话。曹有云以其对世间万物的博大悲悯,赋予了他的诗歌不可估量的情感能量,并通过圣火一样的语言及古朴建筑一样的结构加持,使得他的诗歌文本除了具有极大辨识度以外,更重要的是具有可读、可感、可共鸣的恒久动人品质。可以说,在这个价值观混乱的时代里,他已经力透纸背的揭明了他所虔诚信仰的东西,那就是人类生生不息之本——爱。也就是老昌耀在其长诗《慈航》里反复呼叹的“爱的繁衍与生殖”。美国诗人史蒂文斯指出:“诗人在任何时候都有一个功能,就是通过自己的思想和感觉来发现那一刻在他看来是诗歌的东西。通常他会在自己的诗歌里,以诗歌本身的途径来显露他所发现的东西。”曹有云在“显露他所发现的东西”时,所采用的“诗歌本身的途径”便是他的悲悯情怀,也就是情感的重写,通过这一重要的本质之门,进而抵达灵魂所呼吁的高地。
“不能忘怀/还是久久不能忘怀/透过四十年漫长的瞬间之窗/我复又目击/三百头黑牦牛集体的愤怒哀悼......”这是曹有云的《记忆:三百头黑牦牛集体的愤怒哀悼》一诗中的句子。此诗写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每逢中秋佳节,生产队集中宰牛分肉给村民的记忆场景。这一在常人看来极其平常普通的场景,恰恰烙印在了诗人的记忆深处,往后不管时光如何流逝,只要每每触及此景,诗人情感深处那种悲愤、绞痛、无奈,甚至祈祷的情绪便如决堤之江河一涌而来,终于汪洋成了这首语言高峻宏冷,情感沉稳苍郁,结构恢弘朴拙的悲悯大诗。诗中不乏泣血之苦痛,生命之无奈,良善之疾呼。故而才会有了“它们硕大粗壮的身躯终被黑夜驱赶吞没/它们孤立无援的心却坚定如石善良如水......”这样撕肝裂心的谶语式的诗句。
在曹有云驳杂繁复的诸多诗篇中,其长诗《秋天午后的抒情》是一首不可忽视,更不容小觑的大手笔。他用秋天这一古老的意象,借古今中外文学史上熠熠生辉的人物,东方老庄、西方基督及释家本性真如等哲学,串起一个自成系统的死亡与收获、此在与他在、寂寥与振奋并在的诗歌体系,为诗歌立传、为自我立传,更为传统与现代立传,进而达到为汉语言塑骨,使诗歌本身成为诗人的良知、社会的良知,以及古今同在、天人合一、万物皆悯的宏远抱负。因此,他在此诗最后发出了“我竭尽全力回忆秋天里/一只死去多年/却依旧飞奔依旧辉煌的老虎。”的由衷叹赞。诗乃是一种通向未来的号歌,也是一种指向过去的挽歌。曹有云在他日常生活的事物中,已然写尽了人生这道大题。此外,曹有云一系列悼亡的诗篇,尤其是悼念父母的诗篇,写得裂肺撕心,读来有种天地同悲,长歌当哭的撕裂感,不知不觉间使人潸然泪下。不得不感叹曹有云对“诗歌创造的能力,其实是创造共情能力”的娴熟驾驭。
人生是一种隐喻,诗是对人生及万物的隐喻。曹有云深谙文化质感仅仅是对存在表象的一个描述,凡存在皆有隐喻,只有深入隐喻背后的本质内核,才能解放才智,触及真理这一事实。鉴于此,他在诗歌写作中有意运用了隐喻的技法,使得他的诗在语言的根须之下,孕育着更为隐秘更为本质的意义指归。请看他写于千禧年的短诗《春》:“一座山/一只虎的脊背/我在夜里淹没/一条蛇/一片两叶对开的花瓣/你在水里舞蹈/你看见了虎斑斓的脊背/我看到了花膨胀的子房/以及精美而温馨的胎盘/我们一同看到了阳光和月光中/穿梭的鱼/一条乌黑,一条银白。”可以说曹有云在此诗的写作中,将诗之隐喻运用到了极致,达到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空无之境。我只能做如下试读:此诗题目为春,春象征着复苏、力量与欲望,题目借自然之规律现象隐喻了人之本能。全诗四节十二行,每节三行,四节可以看作是“春、夏、秋、冬”四季,也可看作是“阴、阳、阴阳和合、大道乃成”四个万物发展的阶段,而十二行分别代表一年十二个月,每节三行则隐喻易之爻变。此诗匠心独运、巧夺天工的设计,只是一个表象,而表象背后才是诗人所故意遮蔽的真意:万物皆有属性,万物皆有欲望,只有战胜“蛇”的魅惑,才能达到“虎”的坚韧。只有取得“蛇虎制衡”,才能收获同在“阳光和月光下穿梭的鱼”一般的快乐幸福美满的生活。全诗看似在写“春”,其实是在深入“春”,并努力去战胜“春”。
而他的另一首诗《数,或者跨年之思》,则是通过“数”这一意象,隐喻了现代人面对科技文明时的欲罢不能、焦虑无助、孤独寂寞、以及甘做囚奴的真实现状。“此生/我们坐在一堆数字垒砌的空荡房间/专心数数......”曹有云的这类诗,在他的创作中占有相当的比重,试图完全解读他的诗终归是徒劳的,因为只有有了一定诗歌阅读素养的人,才能读出其中的意味,无需解释便能明了意义。
对家园依归的抒写与讴歌,也是曹有云诗歌中的一个大部头。这恰好说明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铁律:所处环境对诗人创作的影响是每个诗人都无法排除在外的。这就是写作内容的公约性问题。“宣布自己是自由的,是一种巨大狂妄,因为同时也必须宣布,应当克制自己。”(歌德语)看一个诗人的创作,绝不能抛开其地域或文化背景。在曹有云对生于斯长于斯的青藏高天厚土所讴歌抒写的诗篇中,其组诗《高原物语》可谓是精品力作。此诗以其近乎微距摄取的手法,将青藏高原独有的草原狼、藏羚羊、鹰、雪豹,以及喜马拉雅、昆仑山、高原湖泊等风物,写得活灵活现,仿佛尽在眼前。以宏观深邃慧眼,写就青藏微观事物百态,并以昆仑美玉般的语言承载高地星辰般的哲思,令人叹为观止。“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庄子语)曹有云融会贯通朴素辩证之老庄哲学,在“大”与“小”,“近”与“远”的恣意抒写中,呈现给世人一个高高在上而着实迷人的青藏高原。
前文已述,曹有云的诗歌写作驳杂繁复、包罗万象。我在这里以自己肤浅的识见与经验进行略评,实属不自量力、班门弄斧。然而,诗歌需要阅读,诗歌不怕误读,这算是我给自己斗胆妄论的理由与借口吧。看呐,在那时间杳杳冥冥的废墟上,动人心魄的琴声还在悠扬飘荡着,曹有云正在独属于他自己的高地大风中,继续擎举着汉语词汇不朽的旗帜,用金子般的哲思编织着心灵的织锦。那属于他的“辽远的曙色”,正在喷薄而来。
2024年1月绿木写于西宁等风居
绿木,本名张永发,1988年生于甘肃积石山,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6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有诗歌、散文、评论散见《当代》《民族文学》《中国校园文学》《诗歌月刊》《飞天》《青海湖》等,曾获第二届“全国乡土诗歌大奖赛”新秀奖,2023”青海湖诗歌节全球诗歌征文”三等奖,入围第四届“中国当代诗歌奖”,著有诗集《小鸟之唱》《我在青海湖边等你》两本,现居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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