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花鸟画家朱颖人去世,享年96岁,南山路上的松鼠,永远在他的画里

发布时间:2025-03-29 12:46  浏览量:7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马黎 章咪佳

3月29日,中国美术学院教授、中国当代著名花鸟画家朱颖人先生去世,享年96岁。潮新闻记者从先生家人处确认了这一遗憾的消息。

朱颖人,中国当代花鸟画家。中国美术学院教授、西泠印社社员、吴茀之艺术研究会副会长、潘天寿基金会常务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朱颖人初学西画,后专事中国画创作,他是吴茀之先生的入室弟子,同时受教于潘天寿、诸乐三先生,改革开放后又协助陆抑非先生带研究生。1952年,朱颖人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现名中国美术学院),留校任教直到退休。在中国美院中国画教学的谱系中,朱老师是承上启下的典型代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退休以后,朱老师有更多的时间研究笔墨,进入了他个人创作的高峰期;同时,也有更多时间回味老先生们的谆谆教导,遂以求学时的笔记为材料,整理出版了影响广泛的《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课徒画稿笔记》。

朱先生深受吴门画派影响,又长期在浙派绘画中磨练,其作品既表现了生活之美,又开拓了传统绘画风貌。

很多杭州人都记得朱颖人画的松鼠。他的家,就在南山路上,窗边的松鼠,是他每天的“聊天”对象,可能下午,就跃入了画中。

95岁的他,依然坚持日课,落笔仍是一派天真烂漫。松鼠或沉思或悠游,极富灵性;花卉姿态各异。他的书法作品,内容多为意味隽永的短句,耐人寻味,饶有天趣。

朱颖人松鼠 69x69cm 纸本 2024年

2024年6月25日,“朱颖人笔下的欣于所遇”书画展现场,95岁的朱颖人发言。图片来源:长河发布

去年,他还举办了画展。

2024年6月25日,“朱颖人笔下的欣于所遇”书画展在龙灿艺术中心启幕,共展出朱颖人新作50余件。

展览题为“欣于所遇”,朱颖人先生在《自序》中解释:“我做人,随遇而安;我作画,欣于所遇。从平日随处偶遇的漫漶自然中留了念想在心里,欣欣然拈来落于纸上。作此解,根脚也算站定。”(文章附后)

朱颖人的笔下,多是寻常事物,生动亲切。人生常记清淡二字,先生雅人。

2012年7月,钱江晚报“文脉”栏目专访了朱颖人先生,那年他82岁。

今天,重读此文,纪念朱颖人先生。

朱颖人:人淡画清

(原载钱江晚报2012年7月29日D2-D4)

提起中国当代花鸟画家,朱颖人,人们一定会想到的。

他师承吴茀之(中国花鸟画大师),后又跟随潘天寿学习,继承了传统的中国画旨意,笔墨以清雅著称。他的笔下,梅花盛开,鸟鸣啁啾,皆是生活中的寻常事物。

比如他画了30多年、很是出名的松鼠,灵巧鲜活,趣意生动,“题材”多来自于南山路、孤山旁。而他的家,就住在杭州南山路上。

“我常在窗口观察,它正面怎么爬,反面又怎么动,眼睛怎么看。”

老人的常熟口音,婉转、清丽,可眼神很犀利,那是“看生活看的”。

从1984年到现在,朱颖人没搬过家。房间局促,一眼看尽,连书房和画室都是一体的。问起老人是不是在别处有大一点的画室,他笑盈盈地摇摇头:“我画不了那么大的画。”

朱颖人今年82岁了,生命中的60年,全都留在了一墙之隔的中国美院课堂上。

“我对美院有感情,对南山路也有感情,很多人叫我卖了这里,换个大点的房子,可是要这么多房子干什么呢,人一辈子,每次只能睡一张床。”

中国美术馆馆长范迪安说,朱颖人属于为画坛所知,但又长期未被人深识的画家,各种艺术活动中,也很少见到他的身影。直到2009年,他才办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个展,前来看展的学生中,不乏吴山明、刘文西、张立辰、闵学林这些当今的艺术名家。

“我的画不怎么好。”他吃了一颗杨梅,谦谦一笑。

画格,是人格之投影,这是中国文人画的精神支柱。朱颖人落笔淡然,正是他朴素人生观的映射。一如潘天寿所言:难得一个清字。

临走,问起这个小小的书房有没有斋名,朱颖人想了一想,“原来有一个,叫‘小草楼’,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棵小草。可后来,我连小草都不想用了,没有什么意义,我没有精力去竞争,还是喜欢教书。”

翻看中国美院的校史,朱颖人的名字,一定会出现在那几个重要的节点里。
创办中国美院附中,教授本科生,又协助陆抑非先生招收中国花鸟画第一届研究生班。朱颖人是那一代教师中,为数不多的倾力参与中国美院教学全过程的老先生之一。
即便退休,他也不闲着。
陈旧的书柜里,八本硬皮抄,整齐叠放。这是他从1960年开始,记下的课堂笔记。“海棠干有大树的感觉,不似折枝”、“钩花欠严密”,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他整理了两年,出版了这本《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课徒画稿笔记》,启蒙了几代学习中国画的学生。
“我要把老先生教给我的主要精神,传达给学生,才能对得起老师,对得起自己。”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朱颖人在求学时期,学的是西洋画。毕业之后,因时代需要,转西入中,被安排跟着吴茀之学花鸟画,并协助教中国画,这是他一生的转折,“既然选了花鸟画,死也要死在这条路上。”
(以下记者简称“记”,朱颖人简称“朱”)

【一次为师】

当时我只有23岁,还是一个学生,完全不知道怎么教书,但心里很高兴,劲头很大,一心一意想把这件事情做好。
记:您学画是在苏州美专,为什么学了两年,又去杭州国立艺专读书?
朱:我家是做生意的,15岁的时候,父亲把我送到蔡卓群老师那里学中国画,希望培养我对文化的兴趣,将来好坐在账台时做生意,空闲时作书画。
17岁那年,我去考了苏州美专。可是读了两年后,有点读不下去,因为苏州美专的学费、生活费比较贵,所以想找一个公立学校。1949年苏杭解放,我就到杭州来考试,因为基础扎实,我被录取了。
记:听说去国立艺专报到的路上,还很惊险。
朱:是啊。暑假后,我和徐永祥等四个同学在苏州乘船,转道去嘉兴,再赴杭州。第二天,船开到离嘉兴还有20公里的王江泾,遇到了在河岸边的国民党残余部队,他们朝船的方向开了两枪,叫我们停船。
船上所有人都慌了,他们把我们的被子、颜料都抢走了。我当时就有点气愤,说我们几个穷学生,只有几罐破颜料,你们抢去也没用,但你们不能拿我们的被子,没有被子,晚上不是要冻死我们吗?
过了一会儿,他们把我们的铺盖丢回到船上。事后,徐永祥有点佩服我说:裤子都被抢走了,怎么还敢要双袜子。
记:所以许多人说您是外柔内刚,关键时候总能扛得住,比如美院刚毕业,学校就指派您创办中国美院附中,从一个学生突然变成老师了。
朱:其实我心里真没底,当时我只有23岁,还是个学生,毕业后就在黎冰鸿先生办的研究生班学习油画。第二年,也就是1953年下半年,学校把我和姚巧云抽调出来创办美院附中。
我完全不知道怎么教书,但心里很高兴,劲头很大,一心一意想把这件事情做好。
记:当时您做了哪些工作?
朱:我们到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取经、调研。他们比我们早一年办学,也是中国第一所美术中专。
当时美院附中的课桌、板凳、台子、画板,全都是我们自己筹备的。教材都是我们编的,包括素描、水彩、速写、创作。
我跟姚巧云也暗自竞争,他教一个班,我教一个班,每人20个学生,当时附中一共就40个学生。

朱颖人记录的课徒画稿笔记

【一次拜师】

潘先生对我说:今天的拜师会不是摆摆而已,也不是因为我和你的个人关系,而是为了把中国画传承下去。
记:您早期是学西洋画的,毕业留校也是教西洋画,而且特别擅长人物画,为什么后来开始画中国画了?
朱:这是我人生的一次转折。30岁那年,学校党委会决定选几个年轻教师跟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先生拜师学艺,为的是接好这个班,继承中国书画传统。我和刘江、叶尚青一起被选中了,学校安排我跟着吴茀之学花鸟画。
记:突然转型,您当时有没有一点纠结?
朱:从内心来讲,我是不愿意的。学校领导跟我讲要学花鸟画之后,整整一个暑假,我都没有去吴先生家。因为我想画人物,突然要我画花鸟,我有点想不通。
后来要开拜师会了,也没办法了。我就跟吴先生坦白,我没有基础,水平很差。吴先生说,不要紧的,可以笨鸟先飞么,只要你学,我会教你。
这样,我心里安定了些,决定好好跟老师学。
记:拜师会上的情景,还记得吗?
朱:那天,美院支部书记刘苇亲自带我们去潘天寿家里,他说,拜师在过去是很隆重的,要铺红地毯,现在时代不同了,你们鞠个躬就好。
我们3个人就给老师们鞠了一躬。
之后,潘先生对我们说:今天的拜师会不是摆摆而已,也不是因为我和你的个人关系,而是为了把中国画传承下去。我听了,很有感触,我当时还不太懂中国画,可老先生就如此托付我,他对我们有希望,有要求。
记:您是吴茀之的入室弟子,后来也跟潘天寿学过画?
朱:潘先生和吴先生是师友知交,两人经常在一起评画,从来不回避我,而是让我自己体会两人不同的创作思路和思考,让我理解了情意不同,处置就各异。
潘先生做人做事很认真。有一次去写生,他问我借了一支铅笔头。等回到杭州,我早忘记了这件事,没想到有一天潘老郑重其事地找我,拿了这支铅笔头,说:喏,还给你。
记:潘老的墓地,是您帮着找的。
朱:潘先生的骨灰放在殡仪馆很多年,快到期的时候,殡仪馆要我们拿走,但家里又不能放。潘师母就跟我说,这个骨灰盒,要弄个地方葬一下。我就托了几个人去找墓地。
第一次找了超山附近,那是一个花果山,桃花开得很好,就是土层薄了一点。师母看了说,这里太局促了,想找个开阔点的地方,让潘老透透气。
我后来又去转塘找,最后找到了玉皇山附近,就是莲花峰。入葬后,墓碑也不敢写潘天寿,只写了“大颐老人(注:潘天寿号大颐老人)”。

【一生为师】

学校就算不要我,我就去其他地方,总有地方要我的,我不会改行。做老师,就是做一支蜡烛照亮别人,自己慢慢熄灭。
记:一提到您的花鸟画,大家马上就想到您笔下的松鼠,你画了30多年,您是什么时候对松鼠感兴趣的?
朱:我1956年养过一只松鼠,养在抽屉里,后来把抽屉都咬坏了。那时还没画松鼠,但我喜欢观察它,正面怎么爬,反面又怎么动,眼睛怎么看。最早只是临摹,后来自己开始创作。
1981年,我画了一幅《水墨松鼠画》,大家都很喜欢,之后,很多人都要我的“松鼠”了。
记:您觉得现在的学生和以前的学生,有哪些不一样吗?
朱:现在的学生,想法跟我不太一样,他们拿来的画,按照我的标准,不及以前了,因为对基础的认识不同了。
潘先生说,在学校是打基础的。而现在的人,急于创新,有自己的个性。这个我理解,如果我是年轻人,我可能也会这样,他们有他们的苦处和想法。
记:您从艺60多年,但是直到2009年,才开了人生第一个个展《大道纯粹》,为什么?
朱:我一辈子就是教书,没有精力去社会上竞争,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有工作,我靠教书赚钱。那些名气,对我有什么用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可以买好几套房子,但我只能睡一张床。
记:您教书近60年了,从美院附中、本科生,一直到研究生的教学,为什么如此执着?
朱:既然选了花鸟画,死也要死在这条路上,学校就算不要我,我就去其他地方,总有地方要我的,我不会改行。做老师,就是做一支蜡烛,照亮别人,自己慢慢熄灭。现在很多人,恐怕很难做到了。

【学生说】

他很细心看出我没吃早饭

讲述人:吴山明,著名画家、中国美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朱颖人是一位真正的老师。朱老师是创办美院附中的教师之一,我是附中第二届学生。考附中时我才15岁,很激动。朱老师是我的面试老师,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我没吃早饭的,他对我说,不急,咱们吃完了再考试。当时朱老师很年轻,还没有结婚。他好像天生就是当老师的,生来就会关心人、体贴人,是那种很细腻的关心。他性格严谨,即便心里什么都明白,也不会随意说出口。有些活动把他的名字漏报了,他一笑了之。为公益事业画画,他不仅认真,而且往往超额完成。

他以为我出去飙车要我每周交作业

讲述人:闵学林,著名画家、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我是朱老师教的第一届研究生班学生。他在教书上很花力气,还特别跟我们强调做人要谦虚。他不仅是老师,更是一个父亲。我今年67岁了,最近刚学会开车,经常开车带学生出去采风、写生、收集资料。不知听谁说的,朱老师以为我放弃专业,整天在外面飙车,非常着急,打电话给我,还下了死命令:“每个礼拜你要交作业给我。”无论我怎么解释,他就是不相信。我还把这几年评上的教学先进证书给他看,他说:“我就看你的专业,不管你是不是‘先进’。”他年纪这么大了,还这样紧张我们,“看管”我们这些学生,我心里很感激他。

2024年展览现场

随遇而安 欣于所遇

文/朱颖人

踌躇数日展览的名目,便以“欣于所遇”作题,原因无它:我做人,随遇而安;我作画,欣于所遇。从平日随处偶遇的漫漶自然中留了念想在心里,欣欣然拈来落于纸上。作此解,根脚也算站定。

无论是中心或边缘,我想我们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想要去改变什么是改变不了的,接受就好。但自己努力一点的话,还是可以有些成绩。我是一个缓慢、愚钝的人,对自己没有好高骛远的要求。只想活得简单一点、省力气一点,尽量让时间是属于自己的。

除了写字画画,兴趣爱好也只有读读书、看看手机视频那么一点点,没有去主动争取任何事情的喜好。现在人目的性太明确,就容易焦虑,就很难保持松弛。

我尽量让自己的节奏章法不被别人来打乱,不太受周围环境变化的过多影响。有自己想做的承上启下的事情,可惜承了上,但未必能启下多少。

在生命路上,人还活着,就没什么好着急的,缓慢一点,没什么不好的。几十年时间就这样安静滑过去,现在感觉时间有点不够了,不过也没什么好特意再去争取的,要是真的来不及,也没关系。

无论从籍贯上还是出生地来说,我都是常熟人,一户普通人家出来的普通读书人。我父亲也从小在常熟长大,一直到去世,说话都是浓重的常熟口音。他每天坚持看几页线装书,写几张纸的颜体毛笔字,只要写过字的纸,他都不随便乱扔的,一辈子敬字惜纸。他总说要读读书,读过了书,再来看外面的态度,再来想碰到的问题,角度都会不一样的。

朱颖人 青山只会磨古今 书法

朱颖人 山窗无所思 随意写松鼠27x24cm 纸本 2024年

我童少时期生活在常熟虞山脚下城北大步道巷二十四号,那里是一个三进深的院子。位于当时的小城中心和虞山之间,离虞山脚下不远,记忆里那是我儿时生活里很繁华的一片地方。

有个熟食店“马泳斋”,店老板个子不高,圆身圆脸,和气贯身,面如满月,无论说不说话是笑眯眯的样子。父亲与其相熟,顶喜爱他家鱼和爆鳝丝的味道。

虞山不算太高。阳春三月时,百草萌芽排新出土,树林里鸟韵清奇。那时雨天多,山间氤氲烟雾缥缈,大颗大颗的雨水珠子打著地上,随处的青苔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青草散发的清甜气味,有青蛙和蛤蟆在跳,蜻蜓和蝴蝶在飞。在儿童时期的我眼里,那真的是一座“美丽大山”。

小时候,我不大听父母安排,不是个乖孩子,尤其喜爱风露与日晒气。孩子贪玩,眼睛是闲不住的。孩子对他眼前的世界太好奇,能看到在大人不在意的细节里有不可思议的盎然生机。父母大约也了解,拿着生命力的直觉在和自然玩耍本该是小孩子的事情,他们的这点开明让我特别受用。父亲只是常一片苦心叮嘱我 :“与人以本分相待,是最基本的礼貌。”

朱颖人 相看只有山花如旧 书法

朱颖人野花开遍不知名 27x24cm 纸本 2024年

大步道巷二十四号后门口,有一条溪流。我小时候,常去溪水里玩。

大步道巷二十四号的西南端,在当时县政府前,人烟稠密的南门大街上我父亲经营着一家小皮草店,周全着我们一大家子人的用度进账。父亲是勤劳本分但刚强难能可贵的人,不喝酒也不抽烟,大都在店里迎来送往。母亲性贞静贤淑却顽强,一年四季穿方便走路的长脚管柳条裤,默默张罗着大家吃喝用度。

每到清明节,必然置办给上代先人的敬食——极嫩的黄芽笋、蚕豆、黄豆腐和猪肉,糯米粉做的蒸糕用胭脂水印福禄寿禧。这时节,父亲便会穿著竹布衫,去相熟的茶贩那里购少量谷雨之前采的雨前茶,只为供店里的客商来时派用场,自己是不舍得喝的。

或许是青春期逆反心理的缘故,画画成了自己的最爱。但我一直不曾有胆力对父母说出口,也没对其他兄弟姊妹提起。起初,父亲非常反对我学美术。他认为即便学得再好,毕了业不过成为中学美术老师。可我就是听不进父亲的规劝,着实喜欢上了画画这种在当时被父母认为是最不务正式营生的事情。

天下没有能赢得了自家孩子的父母,父亲内心是焦虑的,但终于还是妥协,托了受乡人敬重的长辈的介绍,约好了带我去拜见常熟籍吴门画派老画家陈迦庵。那一年,大约是一九四三年底一九四四年初。出发前,父亲再三注意我有否穿着失了分寸没有了礼貌,说“我们去看望老师,先要有礼貌,样貌清爽干净是知礼”。父亲在我心目中是智者,给我最原始原初的启发。

陈迦庵移居苏州三十几年,在苏沪一带名气很大。民国时期,苏州有不少书画名家,擅工笔的蔡振渊住饮马桥南,创建“怡园画社”的顾则正住铁瓶巷,创办冷江画会的樊少云住颜家巷,擅山水的顾墨畦住司前街,管一得住护龙街。隔着护龙街不远处,就是陈迦庵的吉由巷两层洋房,粉白墙围起院子,进门有一个说其空间窄小的确窄小,说其气息足够又的确足够的庭院。

叩门,开门。见陈师迦庵一身布衫穿得好齐整,飘飘徐步而行,已是暮年老人。萧萧白发,手持拄杖,遂拱手为礼。先生连声道了几声客气,就邀我父子屋内去坐。院子甚是宽洁。

父亲迈步入内,我跟了进去,穿过花园便是画室,门前两边靠墙各植一棵老树。枝干三曲如铁,很是苍劲。枝冠的叶子伸张著,但并没有压迫感,现着些天地自然的心意。两树相对,门窗花窗的漏眼精致小巧,阳光下与枝叶间的空隙错落有致,画室内顿生开阔之意,很有趣。

隔年,一九四五年,听闻陈老先生去世。现在想来我和父亲去见老先生时已经是他的暮年。当时老先生身体状况也不大乐观,但优雅的圆脸上却有说不出的光彩。他说一是他身体不太好,二是常熟苏州来回跑对刚十岁出头的小孩太吃力,叫我回常熟去跟他的学生蔡卓群学画。期间有个书童子进来换了茶水,颇勤奋机灵谙事体的样子。

依稀记得画室并不阔大,陈老先生是清静人,摘鲜花、折野草插瓶装饰。陈老先生说真正自己画画用的画室不宜过大,但可细致、略小些。任寒暑之更变,会友论画谈文诗酒茶。身逍遥,心自在,方有闲情逸致而且心情不燥。至少他是那样认为的,如今我也以为然。

那天,陈老先生看起来心情愉快。桌上,照例摆着几色茶食。书几上的香盒是牙白色的,盒子肚腹鼓得丰满,大小约是恰好掌心一握的秀巧,垫着一小方有点褪色的绯红色上布。单那样看,香盒略略发黄的牙白色,把垫布衬托得益发鲜艳而深浓。于是,香盒便不由自主地有了些温柔的模样,幻化得很有些吴门画的秀美意思。通过布置,把一个建筑空间变成一个绘画和教化的空间。透过红木花窗照射进来的光的芒头,落在墙上、桌上、地上,很贴服得浑然一体。

那天,陈老先生也是说了些如何入门画画的轻言散语,大都记不得了。其中有一段当时并没有听懂,多年后回想起来,我才开始深有感触的话,原话也是记不清楚,大概的意思是说:“我们画画,要旨就在‘虚实、空柔’二句。画画的道理呢,说出来其实很浅,譬如这个园林房屋,只因为四壁中有了廊道拱门花窗的空隙,才能让人游园。倘若园子是实心的,只是石头木材的砌上一大堆,那就一点有趣也没有了。常如空盏,空盏可吃茶 ;恒深似谷,谷深可容水。是故以虚显实,以不足显有馀,虚白可胜实墨。”

所谓虚实、提炼、滋味、风格,那是成年画家的精神追求,年少的我未能立解其意,连一知半解的程度都还理解不到。低头叫了声“师父”,说了声“谢谢”,我跟着父亲当天回了常熟。父亲心里高兴,脸上反为淡然。

真正的虚和实,本就一体两面,须要齐心并力连结着的。陈老先生当日转轴拨弦的一句语,终究让我在日后得了沁在根底里的益处,时不时,校正自己。

朱颖人春随人意 把浓浓的世味看成淡淡的清水 书法

朱颖人红花绽放 40x29cm 纸本 2024年

在大步道巷二十四号北面不远,老城新峰巷里的燕谷园,地处深僻小巷,是私家苑囿,以前不开放。二零一七年末尾回乡探亲,我第一次走进“燕谷”时,很惊异堆山用的全是方形石头,堆石的样子很像我小时候玩过的“堆高高”。

“堆高高”是我小时候常玩的游戏。记得小时候,总在大步道巷二十四号老屋的院子里捡小方石头玩“堆高高”游戏,能堆多高就堆多高,没什么目的,只为自己开心。所以即便没有玩伴,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玩很久。厌烦了,就能推倒重来。这个可以不断反复的过程,给我带来了很满足的自由感受,是从心底里放松在悠然而逝的时间当中。

“燕谷”是燕谷园的主体。园子不太大,狭长,园子里面堆石假山。资料说常州匠人戈裕良素有造园才名,倾其辛劳营造,一生不肯平凡。终于移用石拱桥构筑桥洞的原理,自创“钩带法”:以砌筑法替代平铺法。堆石叠山,重新塑造了石块与石块的钩带关系。

径直入谷,过几个弯之后,时有闲散的清澈光泄了进来。迭现光阴瞬息,如尝岁月如流。原来是洞壁齐眼略高处开着一个四方的漏光小口,外望亦颇多景致。再走几步,便可直起身。单从外边看“燕谷”则安静无说,并看不透假山石洞里有多么曲委私通变化多样的。这让人沉吟造园人戈裕良的深谋远虑,也是一众爱园人议论风生的地方。

黄石叠起的“燕谷”高约数米,入口有点暗,略窄小。三折的步道,连着一个拐角,不知里面设了几层连接的结洞变化。越往深处去,越有一种被带往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洞口有座一步桥,池水泛着清冽的光,陡然间令人一振,有点紧绷的心霎时松懈下来,心神方得妥贴。恰似宋代刘在其《素屏》里说的“虚空自生白,朴素拟忘形”。

普普通通什么都不是的那些花草树石,在地球上存在的时间比人长久得多了。其实,什么都不是也挺好。石上几棵树、石旁几株花、边上几棵草,日常最普通的花草为了生存都能晒到太阳自动相互避让互不伤害,都能活下去,就挺好。

这些意思,也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我会想。花鸟画对我来说,这大概是最大的人性魅力。

看观“燕谷”,是一处娴静的桃花园,堆山仿照虞山,叠石纯用虞山黄石,石形方整,混整的虞山黄石和苏州太湖石很不一样,几无太多的孔窍。以此做成圈套,以大块石为骨,小石补缀,拼锒对缝,无有差讹。石块连石块,紧密连结,不见踌躇。

我沉思终日,觉其在浑然痴醉而骨力强韧气质上略有些与潘天寿先生画中石头相近似,轻盈自如的状态却像小时候玩惯的堆得像玩“堆高高”一样。

立中庭,望庭园内柳树如此行径,柳叶俱繁茂低垂,迎著清风轻轻摇摆,远远对着暮踏天色里的“燕谷”光景发呆。我很喜欢像这样将思绪放空,发着呆,任时间流逝,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我对细节的观察,都是在绘画表现意义下的细节关注。因为我要从背面去表现一朵牡丹花,所以我要关注它的花枝、花托、花叶、花瓣、花蕊是怎么结构在一起生长的。在微风里、在狂风里、在雨天里、在雪天里,它又都是什么样子的,对我来说这些都是要紧的细节。我在观察注意这些东西。画画是很个人的事情。

我们平时观察波澜壮阔的现实世界,大都是先看到生活世界里的细节。《世说新语》的有意思,也在于记录了他们当官做人生活过的细节。唐、宋、元画里观察描绘的也多是过滤过的局部细节,基本上不是一目了然的全景。

画面的空间、互相交错的空白,每个跟每个之间都能有个流通,是有流动感的,不是互相没关系的。思考画面表现的空间关系,非常动人。我经常在创作中沉醉其间而不能自已。我的生命已经被不知不觉地编织进了那一片藤草,被我画在新作品里。

欣于所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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