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纬国口述自传(9)筹划战争学院
发布时间:2025-03-17 17:15 浏览量:9
我在任职陆军指挥参谋大学校长时,有一天,侍卫长从日月潭打电话跟我说:
“纬国兄,恭喜你。”
我问他什么事,他说:
“老先生下了一个手谕,要你去接罗友伦。”
那时,罗友伦是第1军团军长,我如果能到第1军团,以后,就可以接任副总司令、总司令等职务。所以,接掌陆军第1军团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蒋纬国与父兄同游日月潭 图片来自网络
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连夜赶到日月潭。
第二天早晨,我陪父亲在阳台上散步,他说: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说:
“我昨天夜里来的。”
我没有说侍卫长告诉我什么事情,我跟父亲说:
“刚才听说父亲要我去接第一军团。”
父亲说:
“是啊,好不好?”
我说:
“不好。”
父亲满脸狐疑地问我:
“为什么,你不想下部队吗?”
我说:
“没有一个军人不想下部队的,除非他自己不争气。军人的事业在部队里,父亲培植我,要我下军团,我当然是高兴得不得了。”
他就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去呢?”
我说:
“您不是交给我一个任务,要我准备筹划战争学院吗?”
此前,父亲计划将来建立一个三军大学,同时把屏东的空军指挥参谋大学、左营的海军指挥参谋大学都集中到台北来,把陆海空三所指挥参谋大学更名为学院,上有三军大学。
如此一来,在战术的阶层上,陆海空各有一所指参学院,战略的阶层上则要我策划战争学院。
我跟父亲说:
“现在至少还要三年才能把战争学院的课程全部编写出来。其他学校教官有的是,说一声开学,第二天就可以开学。
但是,战争学院教授的是战略课程,国军自从陆军大学之后就再也没有一个讲战略的学府了,而且,陆军大学所教的不够完整。
我打从1950年底回到重庆后,就把陆军大学的八大教程全部看完,我现在一方面拿陆军大学的课程做基础,另一方面比照其他国家的教育内容,再就国内自己的需要,来策划战争学院。
父亲原来是要分别办陆海空三所大学,我认为战略阶层不应再分陆海空,而是要训练将领将来都能够统领三军。我现在正在编所有课程,如果父亲能找一个人来接替我的工作,我马上就接第1军团。”
本来,父亲把编排课程的事交给张其昀,他底下的台柱,也是一位将军,父亲给他三次机会订个教育计划,他都弄不出来。
后来看了余伯泉和我做的,父亲才很满意,便把准备工作交给余伯泉和我两人。
余先生对野战战略的修养有相当的基础,不过,他也是初步的,我们两人曾面对面讨论,发展出一套完整的战略。我负责编政治战略、经济战略、心理战略及军事战略,他负责野战战略。
野战战略是讲野战用兵,军事战略是讲建军备战,整个的国家战略、大战略,甚至全球战略,都是我一个人编的。但是,我编好一堂课的教材后,一定先给父亲看过,父亲点头了,才算这堂课可以上讲堂。
我跟父亲说,要编好课程还要三年,而课程的编排又不能中断,否则学校永远无法成立,除非父亲找到别人接替,父亲想了好几个人都不妥。
父亲说:
“你还要三年的时间才能开班,开班以后还要办两班才能脱身,一期的时间算一年半的话,时间加起来总共就是六年。
六年以后你的部下都当陆军总司令了,你还要去当军团司令吗?”
我说:
“我生下来就是为父亲,我一生的奋斗也是为父亲。既然我正在替父亲完成几十年来的心愿,现在更不能中断,我下不下部队,不是重要的事情。
父亲的许多学生都到了历练军团的时候,现在只有第一和第二军团,您要把其中一个给您的儿子,那又何必呢?
这些学生都要历练,我自己可以不当军团司令,但是我希望将来所有的兵团司令——陆军总司令、海军总司令、空军总司令、参谋总长等,都是从我的学校毕业的学生,那不是为父亲、为国家做更多的贡献吗?”
这时,我们正在阳台上散步,我说完这些话后,父亲把手伸过来搂着我的肩膀说:
“那你太吃亏了,你现在不下军团,将来怎么到总部?怎么到参谋本部呢?你的部下都上去了,你的学生都上去了,你就不能再下去了。”
我说:
“那没关系,如果现在这件事情父亲认为是重要的,比父亲给我一个青天白日勋章都还值钱。我也不愿意让人家知道,我是替父亲卖命的。”
他就说了好几遍:
“你太吃亏了,你太吃亏了。”
后来,父亲又问我:
“一年的时间可不可以?”
我说:
“一年是不行的,不过还是有一个变通的办法,一年之后可以先开班。开班之后,下半段的教育则是‘套在脚上打草鞋,边打边穿’。一方面编下半段课程,一方面教前面的课程。
这一年中间,一方面要往下编,另一方面要拿编好的教材先训练教官,并且要选择有第一流战术修养的教官。”
这一点,我事先已经与白洪量先生谈过,请他在石牌拨一部分他认为最优秀的教官给我,所以,他已经选了几位陆海空最优秀的战术教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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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我们在陆军指参大学隐藏了一个特别班,(当时父亲想办陆军大学,美军顾问团反对,也不肯支援,说老实话,他们也没有人可以派)我就从陆军指参大学研究班三期的学生中选出成绩最好的人,加上石牌最好的教官,先训练他们野战战略,野战战略先磨炼好,其他的都是知识性的问题。
一年之后,战争学院如期开学。这样一来,我下军团的时间就耽误了。
战争学院规定一年半为一周期,正规班上课期间有一年零三个月,剩下的三个月作为下一期的准备工作时间,我在三年之内办了两期正规班。
第一期正规班办好后,父亲说:
“很好,你马上准备办将官班。”
将官班的对象是已经升为将官,但还没有受过战略训练的人,期限为半年。
本来,参谋本部只答应让将官受训三个月,因为哥哥认为高级将领不应调训,即使调训也只能短期,最好是三至五个星期,连三个月他都嫌长。
可是,父亲认为至少要半年,并且把重点摆在野战战略的磨炼,野战战略的时间一节都不能少。跟正规班一样,其他的政治战略、经济战略、心理战略则不让他们做计划作业,由我们把计划做好,让他们学习,了解国家战略的计划应该如何做,然后大家的讨论,所以可以缩短时间。
不过,时间虽然缩短了,但是有关政、心、经的战略教育也有七十几个钟点,野战战略则有四百多个钟点。
父亲特别关照,将官班要由上往下训练,总不能师长懂了,而军团司令还不懂。这样一来,部下对长官一定不佩服,将来部队的指挥一定会发生问题。
父亲有一句话很重要:
“凡任指参(长僚)者,必先习得高两个阶层(大两个范围用兵修养)工作学能之用兵训练。”
所以,我们就先训练“国防部”次长、每一次长室的副次长及主要的组长,然后再训练军团司令、副司令、军长、副军长、参谋长、师长、副师长。
父亲病了以后,变成军长还没受过训,就把副师长送来搪塞,他们叫做“派受训差”,这是我哥哥在背后作祟。
父亲故逝后,他就下令停止将官班,免得这批人在我训练之下,时间一久就变成我的人了。
我总觉得,军队里面阶级服从是应该的,但是不同的阶级必须有不同的能耐,有不同的学养。在整个人事制度里,人才如何选用,都要重新调整。
以前,大家是一条心,一个观念,一个想法,而且战术、战略都相同,这是非常重要的,长官与部下心照不宣,长官还没有下命令,部下已经晓得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与哥哥对于人事训练的基本想法都不一样,所以,父亲这样辛辛苦苦地培植国军,到后来竟被摧残,我觉得很痛心。
从战争学院成立后,将领经过培训后,他们的心胸、眼界、思维确实展开了,陆军大学原本有战略教育的课程,但是不完整。战争学院的战略教育是完整的,而且还有全球战略的课程。
陆军大学过分限于野战战略,而野战战略也不完整,战争学院的野战战略经过四百多个钟头的磨炼,等于打过四、五十场仗,没有一个人有这种经验,就算是打,也都是先从战斗性的或是战术性的开始,战略性的战争顶多打个二三场仗,就已经很多了。
我们要把战略状况反复磨炼,不论古今中外,很多的仗重新打过。以开辟第二战场来说,历史告诉我们盟军是在诺曼底登陆,但是在那里登陆是否正确?如果对,原因是什么,如果不对,原因又是什么?
最早的时候有人主张在西岸登陆,往上插上去,使苏俄不得干涉西欧的问题,如果是那样的话,会有什么后果?我们一步一步反复讨论,使他们在心胸、思想上展开一个新的境界。
从战争学院毕业出来的人,心胸、思想确实是另外一个境界,与陆军大学毕业的完全不同。
陆军大学尤其对补给线的问题研究得不够,他们只是从后勤来看补给的技术,而没有看成是作战战略,再强的部队都会变成强弩之末。
因为,万一补给线切断了,人员伤亡无法补充,物资的消耗没有补给,弹尽粮绝部队如何还有战斗力?既然如此,如何切断敌人的补给线,如何保障自己的补给线就成为重要的课题了。
如果敌方有三条补给线,该切掉一条、二条或是全部,然后再来决战?如果各有利弊,在何种情况下应该如何,这些问题都需要反复推究,所以,每次一讲野战战略都要四个钟头的时间,从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
第一个钟点发状况,大家还没学过战略,发状况后要他们自行判断,他们说没有学过战略,连一条条文都不知道,我说有了条文之后还有机会磨炼吗?有了条文之后就只会摆条文,完全没有思考了,根本无法磨炼。
我问他们:
“你们没有学过,要从哪里学?”
他们说:
“教官教。”
我又问:
“教官从哪里学?”
他们说:
“教官的教官。”
我又问:
“教官的教官的教官,甚至更早以前的人,他们从哪里学呢?孙子武子的兵法又从哪里学来的?鬼谷子又是哪里学的?
总有一个人是第一个想出来的。二千年以前他们想得出来,为什么我们现在想不出来,大家要用脑筋想。”
这下子,他们就开窍了,用自己原有的良知良能以及理哲思维,把思路打开,最后,我们再把大军统帅的处理状况的条文拿出来,我说:
“你们所想的不是跟他们一样吗?”
结果,他们就有自信了。所谓启发式的教育就是从我们战争学院开始的,这就是真正的启发式教育。
政府搬迁到台湾时,父亲也准备训练一批山地兵。我们从德国请来一位教官,由他训练一个连,学习山地兵的动作,为期四个月,剩下的八个月则以该连为基础来训练另外几个连,以成立一个山地兵营。
至于登陆技术,只要原先训练的那一连学会就可以了。可是,等到第二年德国教官再来台湾时,这个山地兵营非但没有训练好,反而还调到澎湖,原本接受训练的那一连,也更换成新兵。可见,我们有很多事情都没有持续性。
不过,第二年还是得训练山地兵的营战术,为期四个月,剩下的八个月还是我们自己训练其他营并成为一个山地兵旅。第三年,教官再来时,就训练山地兵旅的作战技术。
有一次,我和父亲一起到梨山,父亲要我讲解山地战术,这里的形势很适合应用山地战术,事实上,山不在高,而在其地势,我把山地战术中特别要注意的部分向父亲报告,也说明如何运用山地战术,父亲对此非常欣赏。
美军的山地兵战术里,师行军路线不是走山脊线就是走山谷线。
1963年,我奉命接任陆军指参大学校长。我在星期日到差,当天就下了几道行政命令,星期一召集学校教官,共同研究教育课程的安排。
在会议里,我跟所有的教官说:
“你们都是留美归国的,所有的案子不是走山脊线就是山谷线,但是,台湾高山的山脊连猴子都上不去,我们如何能行军呢?你们不用头脑想一想,就按照山脊画下去,你们去走走看。”
他们就说既然不能走山脊线,就改走山谷线,我反问他们:
“山谷线也展不开,如何能走?”
他们就问我该如何做?我说:
“凡是这种山地,非大军用兵之地,只能用小部队,以连排为单位来作战。”
他们听了之后,才恍然大悟。
我在三军指参大学校长任内,也慢慢灌输他们有关山地战术的观念。我发现我们的指参教育里面只有参谋作业的程序与格式,缺乏战术思想的灌输,而且无法实际运用。
那时候,他们才开始警觉到过去错误的地方。同时,我也分析给他们听,美军都是在欧洲作战,而西欧的地形都是窝状形,无论山脊、山谷都可以利用,中国的山较为挺拔,于是西方的山地战术无法在中国运用。
我们向别的国家学习后,如果食古不化,照本宣科,是非常危险的。过去几期的教育不是误人子弟,而是误人父母,因为这些毕业生都要回到部队教导士兵,他们使用错误的方面,在战场上岂不危险。
陈大庆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陈大庆先生当时是陆军总司令,他很欣赏我,并且支持我改制。起初,学校里几位教官气势非常高涨,他们不但认为不能改制,而且还瞧不起我所说的话。后来,我把道理讲给他们听以后,他们才改变态度。
中国人到国外留学往往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举例来说,了解了攻击之后,再来研究防御,防御就是不让别人攻击。在同样一个正面,我们的火力比别人强,所以如果不懂得运用火力来部署攻击,只是依样画葫芦,就无法发挥火力。
在一个正面,我们又如何选择攻击点、攻击的突入点以及突入的方向?我们突穿敌人的第一线之后,如何训练目标?
战术的纵深就是步兵营的纵深,在步兵营的后面就是炮兵阵地,亦即旅指挥所与旅预备队。所以,当我们突穿了敌人的营阵地后,就完成了战术的突穿。
换句话说,完成战术突穿所取得的目标首先就是敌人的旅指挥所,使敌人的营部一时间无法发挥同步战略;
第二个目标就是炮兵阵地,使敌人没有强大的火力支援;
第三个目标就是打掉敌人的旅逆袭部队,所以我们事先要侦察敌人的炮兵阵地、旅指挥所以及逆袭预备队所在。
当我们在计划攻击时,除了首先要计划如何突入营阵地、如何突穿营阵地,以及如何确知敌人的旅指挥所、炮兵阵地、预备队的所在地外,我们自己所准备的战力也一定要充足,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拿下敌人的阵地之后,部队不能离开,要撑住突入口两边,不让突入口合拢,接着让第二波部队超越进去,一直到核心。
这些都做到之后,再往前就要找到敌人后面预备队的来处,先占领某一点,使敌人的逆袭部队无法到达,然后,我方就可以清扫前面的战场;如此一来,敌人也无法撤退,就会全部被歼灭。
这些理论从前在陆军指参大学都没有人教导过,所以我还是要从攻击、防御、追赶、撤退、遭遇从头教起,我也重新编排教案,一定要使学生知其所以然,并且学会如何策划攻击与防御。
国军过去作战常常采用硬拼的方式,不但伤亡很大,而且经常前功尽弃。此举,彻底改造了陆军指参大学的教育方式,改正了他们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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