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推荐|赵汗青:希孟之死

发布时间:2025-03-13 09:45  浏览量: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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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作家赵汗青以恣意欢谑、天马行空之势写尽天才少年王希孟的一生。历史上对于这位短命的天才鲜有记录,他的天资、技艺,甚至早夭都是未解之谜,作家以丰富又充满意趣的想象力给出答案,大胆虚构了短命天才与画鬼之间的交易:愿以性命换作品的长存,写出了一个人愿为艺术苦心孤诣地交付出一切。

希孟之死

王希孟轻悬着笔,望着他刚画好的《千里江山图》。青绿冶艳,山河浩荡,席卷了他的视线。他生平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么像只苍蝇,在千里江山上空愣着,无处落脚。

他直直地往后倒去,仰在地上,像一张被随手写坏的纸。

他涣散的视线里涌起一层又一层热泪。许久,王希孟用力撑起身,找出了自己的私章,像交付一条命一样盖了下去。忽然间,一股巨大的力当胸袭来。他感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希孟睁开眼睛。他看到《千里江山图》浮在半空中,在自己四周围成一个巨大的圈。他惊异地发现他的画正在黑夜中发着幽媚奇诡的光。仿佛当初并不是磨碎石青石绿着的色,而是磨碎千万只萤火虫绘好的这幅画。画圈中立着一个青衣人,高髻竦峙,垂手背对着他。

“先生……?”王希孟小声道。

“果然……”青衣人摇头,没有理会他。

“先生尊姓大名?何故到此?”

“果然,这种东西,确实不能留于世间。”青衣人声音带笑,伸手弹了弹《千里江山图》。

“你别乱动!”王希孟急恼地往前一扑,手触到了青衣人衣服,却捞了个空。他悚然一惊,脱口而出:“你是人是鬼?”

“小东西。能绘此经天纬地之作,见识便只限于非人即鬼?”

“那你是……神仙?”王希孟有些惊喜,此画若能通神,倒也不负他半年的呕心沥血。

“我肯定算不得人。至于鬼神……我在这人间未入庙宇,无人祭拜,成日放迹于山泽,浪荡于天地,还是更似孤魂野鬼吧。”青衣人转过身,露出一张清癯惨白的脸,如山石草木般雌雄莫辨,半死不活。

“你来这做什么?”王希孟有些害怕,贴着地面往后退了退。

“我来除掉你,还有这幅画。”

“为什么!”王希孟眼泪几乎倏地涌了出来,“我只是个小画师罢了,并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吧!”

“你若是伤天害理,那天倒不会动你。可你泄露天机,那天断然留你不得。”

“我泄露什么天机了?”

青衣人轻声一笑,但脸上并无笑意:“王希孟,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吧?都不知道‘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

王希孟想起了这是《庄子》里的话:“那……如何意致呢?你总得让我死个明白。”

青衣人伸出手:“跟我来。”

王希孟怯怯地伸出手,一股玉器一样沁凉的触感附上来。一阵目眩后,漆黑的斗室似乎消失了,视野渐渐变得明媚多彩。他耳边传来轰鸣的水声,但和他这一生听过的水声都不太一样,那声音过于和谐清透,好像每颗水滴都打磨得格外珠圆玉润。视力渐渐回来后,王希孟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道四叠瀑布下。极目远眺也望不到尽头,好似一条打弯的、流淌的天空。

“这是哪里?”王希孟情不自禁问道。他走南闯北采风无数,见过太多瀑布,却从未见过这样有呼吸、有脉搏的瀑布。

“这是你画的呀,你忘了?”青衣人在边上信步踱着,“呐,你就不想看看自己的山?”

王希孟还没来得及反应,刚一垫脚,整个身体就像没有重量似的浮了起来,冯虚御风地顺山而上。他刚想惊呼,但立刻意识到此刻能出口的唯有沉默。原来人在最极致的美面前只能沉默——不,甚至连美这个词、这个概念都只能沉默,在这一切面前惭愧地消失,如太阳下的一颗水滴。他看到群山在他眼底流淌如江河,江河在他眼底壮伟如群山;颜色在金声玉振,在挣脱自然界一切五色万象的制约,自己拥有了波澜壮阔的生命。他看到钓鱼的人,仿佛他钓起一条北冥之鱼都在情理之中;他看到撑船的人,感觉他只是从万古渡来,将往万古渡去;他看到田居的人,生老病死在这里都停止了,有的只有永恒的稻香与鸟鸣……

他像一丝云一样,在山川中腾跃纵横,发现果然这长卷上的山水如他构想的那样,是一个球形的世界,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缘……他顿时明白了为何青衣人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了——他读过的书,用过的所有文字,瞬间让他无比恶心,宛如一餐精米细稻里被掺进了石子,淤在肠胃里,令他浑身难受。在这盛景面前,所有的语言无疑都是糟粕,都应该被粉碎,成为烟尘,成为这幅画中只配一吹即散的烟尘——

我创造了一个宇宙。这个念头在王希孟心里从一滴水瞬间荡漾成一片汪洋。“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是他创造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那个“无”是他创造的。从古至今,没有人能跟他一样,在方寸间、平面上,画了一座山的近又画了一座山的远,画了一座山的晴又画了一座山的雨,画了一座山的瞬间又画了一座山的永恒……一座山的唯一与无限、一座山的繁盛与灭亡……

是这样的。必然从来没有任何一件事物,能像他的画一样,容纳一切的时间与一切的空间,又折叠了空间再折叠了时间……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会存于天地间?当这个疑问出现在王希孟扬扬得意的心里时,他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心中猛地一震。接着不知为何,他直直地从山上滑了下来,重重跌在地上。

“看来,你悟出些什么了?”青衣人站在一旁,抬脚轻轻踢了踢他的脸。

王希孟四肢大开地躺着,半晌没反应。他好像知道了青衣人口中那个泄露了天机天道的“天道”到底是什么了。天道就是可以折叠一切时间和空间,天道就是根本无法用语言言说,天道就是人只要置身其中就几乎可以拥有一切可能性。但是当他说出天道是折叠空间和时间时,时空就被摊平了。当他说出天道就是无法用语言言说时,这天道就已经被语言糟蹋了。过了许久,王希孟也没有说,他具体悟到了什么,只是虚虚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很难得,小东西。像你这样的惊天逆道之人,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了。”

“你以前还见过别人?”

“有啊,像什么、河出图、洛出书,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

王希孟心中一阵惊骇——原来他居然跟仓颉遭遇了同样的命运。不,或许这不叫命运,得叫天谴。

“那、那你把仓颉怎么样了?他可能是第一个你说的那种……泄露天机之人吧?”

“我杀了仓颉,毁了河图洛书。后来流传的河图洛书,都是假的。只可惜,仓颉杀晚了,文字早已传开。不过最初所造文字已被毁了十之八九。且世间文字种类千万,若是只有一种,那才真是大麻烦。”青衣人轻描淡写地说,仿佛杀仓颉跟杀只鸡并没有什么区别,“但他当然不是第一个。第一个人在……一百万年前吧。”

“一百万年?!”王希孟大惊。他对这种数字毫无概念,他甚至都不知道一百万年前会不会有生灵。

青衣人轻轻拂了下衣袖,地上出现了一个似人非猿的身影,唇吻高高凸起,五官笨重,拳头里握着根树棍,不知道在地上画着些什么。

“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个画面。”青衣人指着这人猿道,“我自此生于天地间。或身随云霓,或寄形朝露,彷彷徨徨百万余年,所做的,只有一件事……发觉那些会泄露天道的人、事,或者物件,并剪灭之。”青衣人看着人猿,伸手在他头上一拧,人猿的身影顿时烟消云散。

王希孟愣了半晌:“可……区区一只猿猴,何以泄露天机?”

青衣人不屑道:“你当它在地上写写画画是无意之举,但你几时见过老虎狮子、乌龟大象如此写写画画、仰观俯察?它们对天地宇宙已有所好奇,百万年后它们会成为人,天道之沦丧,便只在旦夕之间。”

王希孟不知如何作答。突然一股漩涡似的力攫住了他,眼前的青绿山水全顿时开始旋转、渐远,最终将他彻底吞没。再次看清世界时,他又躺在了他寓所冷冰冰的地上。万丈青山已无踪影,唯余他的《千里江山图》还在空中灵蛇一般浮着。青衣人苍白的手抚着画道:“我已经够怜惜你了,希孟,还愿意让你死个明白。不过你好像也不必死……反正你以后再也画不出这种画了。”

“你说什么?”王希孟浑身一震。好像方才那番免死的话并不会让他有一丝欣喜,再也不能画此杰作的断语反而让他如遭灭顶之灾。

“既已带你领略过天道流行,这点子人世机密,透露给你也无妨。”青衣人俯身蹲下,拿冰冷的掌心摩挲着希孟的脸:“生逢此等乱世,你这小东西的命数,端的是福寿已极了……你阳寿有……”

“乱世!”王希孟打断他,“当今天子仁厚,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怎就成乱世了?”

青衣人的手在王希孟的脸上停住了:“我知你眷爱你那天子……不过能说出这等话……看来你还是太年轻啊。过不了十几年,你们这大宋朝便会宗庙倾颓,天子蒙难。到时,《千里江山图》会同无数稀世珍宝一起,毁于战火,也算是顺天应时了。”

“你不能这么做!”王希孟眼泪登时涌了出来,爬起身来,跪在地上,“画鬼先生……我求你……求你不要毁了我的画。”

“画鬼先生?”

“你……你从画中来,又爱索人性命,可不就是画鬼吗?”

“这称呼倒有意思。不过你无须忧心。纵遭兵燹,你依然有八十九年阳寿,足以享尽人间乐事。你余生确实再不可能画出这等神品了,但依然会佳作迭出,于宫中平步青云,民间声望日隆……百年之后,成一代山水之宗,世代传颂。唉,区区雕虫小技,可致富贵声名,夫复何求呢?何必究什么天人古今之变,徒遭天谴呢?”

王希孟知道画鬼是什么意思——小小一个画匠,一生能有富贵、高寿、圣宠、名望,着实是完美无缺了。他轻轻闭上眼睛——在游历过《千里江山图》之后,他感觉自己七窍玲珑、灵台透亮,仿佛闭眼便能尽览自己的余生遭际。他几乎都看见了之后几十年自己会画出怎样锦绣如织的牡丹、蹄踏飞燕的马匹、山峦开阖的屏风……文章憎命达,可他偏偏有这命达。没有人会拒绝如此幸福的一生。但当他想到方才在自己画中看到的山川,那语言无法触及的灿烂,语言无法触及的壮丽,同时也是语言无法触及的悲哀,语言无法触及的空无。他突然感觉福寿失去了意义,利禄失去了意义——他要那悲哀。他要那宇宙一样玄秘而无尽的悲哀。他要那个宇宙。

“我不要……”王希孟小声说道,眼中热泪仍在打转,“我不要这荣华富贵,我不要这福寿双全的一生。画鬼先生……我就要这幅画。”王希孟伸手,笃定地指向《千里江山图》。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毁这画,是顺应天意;留你一命,也是顺应天意。王希孟,你莫要逆天而行!”

“我要它永远留着,传之千年万世。我要它与天壤同寿,共星日同光。”

画鬼站着,半晌没有反应。

“这么决绝?想让这画留下,法子倒不是没有。但你定不愿意。”

“你讲。”

“世间万物,寿数皆有定则。一物生长,必有一物夭亡,天道方为恒平。人寿百年,纸寿千年,你绘《千里江山图》用的是绢,绢寿也是千年上下,皆十倍于人寿。此画是你心血所就,与你性命相通……”画鬼幽幽说着,突然顿住,看着王希孟。

希孟不语,仰头望着画鬼。

“你可以用你的命,换《千里江山图》的命。你一年阳寿,可换《千里江山图》十年。”画鬼淡然言毕,似在静等希孟气馁求饶。

但希孟好像很平静。他垂下头,默然许久,似乎意识到了自己仍跪在地上,于是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他生得并不高,又十分单薄瘦削,却站出了一种“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的气势,好像在宣示大丈夫要站着死一样。

“我换。”希孟平静地说,“不就是一命换一命吗?还能翻十倍,何其划算。”

画鬼愣住了。

“先生方才透露,希孟有八十九年阳寿,是吗?”

“没错。”

“拙作方成,骤然将其放手人世,任之散逸流离,我实放心不下。画鬼先生可否留希孟三年光阴,权当给我点时间去……”希孟目光落向空中微光莹莹的《千里江山图》,“给我点时间去……托孤。我今年十八岁,我死后,此画还可传世六百八十载。”

画鬼皱了皱眉:“小东西,别傻了。所谓小人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圣人以身殉天下,尽是大愚若智之举。损命栖身,去供此身外之物!万事皆有终,天地亦如是,此画纵然能传六百八十年,不终有个尽头吗?”

“是啊……万事皆有终,人固有一死,那我能活十八岁和活八十岁,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知道画鬼在用《庄子》教训他。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何其痴着,何其可笑,何其冥顽不悟。

但王希孟不想了悟。他这一生不是来做哲人的,不是来做圣贤的,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不是来过完这一生的。他这一生只是来画画的。无论画画是雕虫小技也好,还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也好,他都是来画画的。他现在只恨自己为什么只有一条命,只能为画死一次。

画鬼猛一拂袖,衣摆直接扇到了王希孟脸上,如一阵冷风:“真是痴儿蠢货!”

痴便痴,蠢便蠢吧,我不要那聪明。王希孟心想。

“你当真想好了?”画鬼负手背对着希孟,“死是很痛苦的。”

“我想好了。只盼画鬼先生不要食言的好……”

“我自然不可能食言。”画鬼冷笑道,“我最后再劝你一句:此约既成,你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三年后,待到你油尽灯枯重病垂死之时,无论你怎样哭天抢地、求神拜佛,我也不会来见你,更不会把你的阳寿还回来。”

“希孟明白。”

画鬼又盯着希孟的脸看了许久,依然看不到半丝悔意,只得摇了摇头,转身离去。希孟看出他走路仿佛是飘的,当真如鬼魅一般。一阵歌吟声传来,似乎是画鬼唱的。希孟隐约能听出歌辞是依着格律的,但并不能听出是哪些字,只觉萧森凄怆,如同鬼哭。“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王希孟突然想起李贺的这首诗,一股阴恻之感爬上脊梁。他想起自己作画时,秋风萧瑟,冬风凛冽,但当时他胸中只有万丈青山、万丈豪情,便也从未觉得冷。此时后知后觉,只感到那寒冷似从地狱传来,宛如虫豸野鼠,已经开始提前啃食自己三年后的尸骨。

他走近依然浮在空中的《千里江山图》,把脸轻轻偎上去,一边止不住地淌泪,一边使劲拭泪,生怕弄脏了画卷。忠贞之血,三年而化为碧,此精诚之至也。王希孟看着这满眼青绿——这算是他的赤血化碧吗?他不知道。千年后他会在哪儿,这山川碧血又会在哪儿?他不知道。他说要让此画与星日同久,那万一,就连星星、太阳,都有终结的一天呢?

政和三年春,王希孟画成《千里江山图》,天子大喜。赵佶没想到自己亲手调教还不到一年的孩子下笔竟有如此气象,更惊异于,面对他命题的孟浩然《彭蠡湖中望庐山》这样一首博大但远称不上神妙的诗,这个瘦小孱弱的少年,竟会做出如此千斤拨千斤的发挥。当王希孟跪在地上,恭慎小心地展开画轴时,这位素以丹青名世的天子都瞠目惊叹。过了许久,久到希孟都记不清赵佶又把这画自首至尾展卷细观了多少回,他见赵佶走到他面前,特别郑重地揖了一拜:“‘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

希孟知道,赵佶从未当自己是庸人,他说的是《史记》里对鲁仲连的一句评语。赵佶是在肯定自己有经邦济世之才,国士无双。他霎时间悲从中来,重重地伏地叩头,让眼泪在赵佶看不到的地方大颗大颗砸落在地:“学生……臣……臣,死而无憾。”

赵佶对希孟的画爱不释手,但没过多久,他就把画割爱赏赐给了希孟的引荐人蔡京,以示嘉许之意。大宋天子爱神童,赵佶尤其爱那聪颖灵秀、内外兼美的天才画童。蔡京深谙今上脾性,所以在希孟十二岁那年,就把他从福建老家带到东京开封府,献宝一样送到了天子身边。如今,一切都证明他当年的眼光、决断着实不错。蔡京亦喜不自胜,展着卷轴愈看愈扬扬自得,搦笔便在卷首题了几行字。蔡京也没想到,这几句他随手写完便彻底忘之脑后的话,一千年后,会成为这个少年在世上存在过的唯一凭证。

王希孟不想让自己的心血巨作成为宫廷秘玩,也就不愿它跟太师府中的书画珍奇一起,经年不见天日。于是他找到蔡京,求他把画送入了画院,供画师生徒日常摹习赏鉴。

但希孟的身体很快就不行了。他发现身体不行的标志其实就是意识到身体的存在。心脏费力地跳动着,每次呼吸都开始要刻意为之。希孟素来身强体健,但现在,各种无端的病症开始在他身上轮流闪现。有时是忽然晕厥;有时是莫名高烧多日,烧到全身骨缝都在剧痛;有时是突然呼吸困难,如溺水将死一般。赵佶把宫中最好的医官全召了来,轮流给希孟诊治,依然无法找出病根。只有几个年老的医官,小心地跟赵佶说,希孟似有非常罕见的早衰之症。尽管年龄相貌还是少年人,但五脏都衰老至了五六十岁的地步,只能开一些滋补养生的药,一日日地灌。要想彻底回天,恐怕只能靠神仙了。

意识到生命正遽速消逝之后,希孟对赵佶愈发殷勤忠尽了起来。无他,只因他深知君恩是他最后、最有力的倚仗,他一定要保证,身边无数新鲜玩意儿新鲜人的赵佶,不会对《千里江山图》一时兴起,旋即抛诸脑后。他用尽一切时机跟赵佶讲《千里江山图》,讲自己作画之所得,弄得希孟都觉得自己像个佞臣了。但确实奏效。赵佶令画院臣僚生徒都来跟希孟学画,学《千里江山图》,希孟亲授。赵佶一度担忧,希孟病体羸弱,当真要如此劳累吗?希孟心想这我求之不得,我愿贪活三年就是为了给《千里江山图》做这最后一点事。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画之最精益,只能趁他还活着的时候,手把手教给活着的人。《千里江山图》一卷可观之人终究太少,一幅画又太易流离失所、灰飞烟灭……教给人,是最可靠的。但希孟跟赵佶说的无非只是些尽忠效命之语。赵佶也当王希孟是自知将死,欲报君恩,心中动容,便许王希孟留在宫中休养。

政和五年春天,赵佶得了几匹苏州新进贡的白纱縠。他从小到大见惯了奇珍异宝,但这几匹縠仍让他觉得非比寻常——观之如雾如烟,触手若肌肤流水。更妙的是日光照时縠面似月色朦胧,信手一揉,又登时变幻出虹霓五色。赵佶命人裁成纱帐,挂在王希孟床边,顿时像一张画绢兜住了画中人,半死不活的卧病看上去都有了几分意趣。

桃花、梨花、玉兰……种种花树在庭前次第开谢着。一日赵佶正好闲庭信步到了希孟所居殿前,忽见满苑海棠已高过廊檐,花瓣明媚的艳色顺着日光,透窗而入。赵佶忽想起苏学士的一首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诗中那丝对转瞬即逝的恐惧拽得他走进殿内,正看到海棠花影浸满纱帐,王希孟在帐中沉睡,无知无觉。

人影花影交叠,顿时让赵佶如获天启。他直接去希孟日常作画的案边提了根羊毫笔,隔着纱帐就开始描画希孟的脸。怎么自己之前就没发现?画山水和画人本质其实一样——赵佶在希孟脸上运着笔,心想,这两弯眉是春山淡冶而如笑,那悬着的鼻梁就是夏山苍翠而如滴,脸色是秋山明净而如妆,一身病势是冬山惨淡而如睡……上苍——这是何等伟大……不对,他是天子……何等圣明的新知灼见!赵佶心中一阵狂喜,正想跟王希孟说自己的新艺论,忽然意识到他又在卧病昏睡,神仙都叫不醒。赵佶的兴致骤然跌了下来,一个将死的画家把他满心正云端纵横的画论一把拉回现实。他一声长叹: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把笔一扔,黯然离去。

王希孟是在政和六年突然病危的。宫中传来消息时,赵佶正宿在宫外李师师家,一宿就是十几日。希孟性命垂危这件事,他是听宫人传了三遍,才肯动身回宫一探的。当时希孟数日水米未进,却止不住地往外吐血,像要把浑身鲜血都呕尽似的。一进殿,赵佶就被满室药香血腥味熏得头晕目眩。

见赵佶来了,王希孟居然毫无先前病态,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急切地喊他。赵佶听闻,有些害怕,怕是回光返照——希孟是真的要死了。他走上前,脚步终于有点急了。

希孟望着赵佶,整理了很久思绪,方跟赵佶字句庄严道:“陛下……希孟以微陋之才,得遇知己之明主,乃平生至幸。死生由天,希孟并无怨恨。只有一事……那《千里江山图》,是学生拼着性命留下的心血之作,恳请陛下珍之重之……”

“朕明白。”赵佶应得很笃定,“只要朕的江山在一天,你的画就会在。千里江山,江山万年。”

王希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记得画鬼说的,过几年大宋将亡,赵佶指望的江山万年是不可能的了。但他也只能模棱地回道:“请陛下……一定要让《千里江山图》……与天壤同寿,共星日同光。”

“那是自然!”赵佶自信道,“前些日子,元妙先生跟朕说,朕乃长生大帝君下凡,有百世为君之命!你放心,朕来世为君也会守好你这幅画,朕还会在画前题一首诗!你若有灵托于丹青,便知道,是朕来了!”

王希孟静静看着赵佶,没有说话。这么多年了,这是他第一次羡慕赵佶。尽管赵佶是皇帝,有至高无上的一切,可他从未羡慕过赵佶。但此刻,他羡慕赵佶。他羡慕赵佶对死生、来生居然还能有如此美好的憧憬、灿烂的遐想,而他知道,或许只有他知道,死了就是死了。无论他这具身体会如何同山阿、同花鸟、同蝼蚁,他都不会再拥有任何意识。未来历史千年万年,都将与他无关。

他不怕死。尤其想到他用死换来了《千里江山图》数百年生命,死甚至让他感到幸福。他怕未知。他怕一死便如尘埃跌入茫茫万古,而《千里江山图》还在这个宫阙巍巍、江河滔滔的世界寄寓着,等待着不属于它,但也同样未知的命运。

赵佶不知道希孟心里这些千思万绪。他只看到希孟微阖着眼,气息微微,像只在雪地里栖眠的鸟。希孟睁开眼。眼神倏地一亮,抬起手,指着围在床四面的白纱。赵佶顺着他的手望过去,看到縠面上天光花影,若云霞水月。接着,那只悬在空中的枯瘦的腕子突然间失去了所有力量,摔在榻上,再无半丝动静。

希孟死了。这四个字在他心中响起,宛若雷霆。他今年才三十五岁,但已经历过无数死亡。他死过许多妃子、许多儿子,早已对死人麻木了。所以此刻的心痛对他来说无比陌生。他陌生于这种痛觉,亦陌生于如此心痛的自己。赵佶看到自己的一滴泪掉在希孟脸上,转瞬滑落,消逝不见,就像人消逝在时间里一样。

九年之后,金人长驱南下,直逼东京。赵佶吓到昏厥,苏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草拟诏书,禅位于长子赵桓。

他这一生本就不曾有过任何帝王野心。他只想做个富贵闲散王爷——这本也是他的命运。奈何皇兄赵煦英年早逝,又没留下一个皇子,几个兄弟之中,内廷外朝几番拉扯下来,竟把他推上了皇位。皇帝的富贵清福他可安然受之,但这亡国之危他可不要来担。纵观唐史,赵佶一直觉得,李隆基一生最蠢的事就是没在安禄山攻占长安之前,直接禅位给太子李亨。拉儿子出来顶灾,他自然就能躲过马嵬坡事变,也就用不着什么宛转蛾眉马前死了。他比李隆基高明得多,他绝不会犯这等蠢错。

但赵佶并未如愿。过了不到两年,东京城破,他同儿子赵桓一齐被俘,和数千妃嫔、公主、亲贵大臣一起,像畜 生 一样被押着北上。他最宠爱的女儿、宫嫔尽数沦为胡人娼 妓 。他跟儿子被剥光上衣,披上羊皮,脖子上牵着绳子,被牵进了完颜阿骨打的宗庙。

被俘之后,上至皇后下至宫女,自杀者不计其数。但赵佶没有自杀,他甚至从未考虑过死。无论作为昏德公还是“天下一人”,他都要活着,长命百岁、万寿无疆地活着。他甚至在猪狗不如的俘虏岁月里还生了十几个孩子。他从小熟背的圣人之道里,好像没有一条是鼓励人忍辱苟活的。赵佶为圣人感到可悲。靖康之变后,赵佶最大的感想就是:活着便是最大的艺,最大的道。

这些年里,他并没有怎么想起过王希孟。他的宠臣数不胜数,实在不必在一个早逝的小画师身上多耗心神。他被迫辗转多地,最后被幽囚于五国城。这里山水都极冰冷疏阔,缺少风韵。不知道如果希孟见了这山水,会怎么画呢?临死前,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赵佶心里。他隐约想起来,二十多年前,有个少年给自己献上过一幅画,设色鲜丽,瑰美而雄奇。他想了许久,记起了这幅画叫《千里江山图》。如今这画散落何处了?或者,是否存世?山河破碎,可能那绘山河的长卷也早已灰飞烟灭了吧。

这世上最懂他的人,到底还是王希孟。赵佶死前想道,《千里江山图》的画轴在他脑海中倒叙着,几乎已成为他这一生唯一的记忆,青山璀璨,绿水滢滢。王希孟懂他席卷天下、包藏宇宙的雄心,懂他总摄时空、绵延无尽的热情……懂他许多未曾明言的渴望。比如倾尽所有地活着,再倾尽所有地死去。

赵佶四十六岁那年,北宋亡于女真。

赵佶死后五百零九年,汉人王朝再度亡于女真人之手。

此后,又过了一百四十九年,乾隆五十八年秋,养心殿西暖阁内,年过八旬的弘历欹枕在暖榻上,在这间他命名为三希堂的小阁子里,听着钦天监左监副索德超给他讲几何题。

这个葡萄牙小老头的汉语跟他的满头白发一样缠绕。一侧的墙面上挂着幅宽大的卷轴,上面绘满了一些最基本的图形。索德超恭敬地佝着背,拿笔在卷轴上,时不时地写写画画。

“三角形若底线两端之两角等,则两腰亦等……”

“凡三角形之外角,必大于相对之各角……”

“皇上,这一条很重要——圜内,从一点至界作三线以上,皆等,即此点必圜心……”

“两圜内相切作直线联两心,引出之,必至切界……皇上?皇上?”

弘历早已睡过去多时了。八十岁之后,他精力便大不如前,经常听着臣工们论政言事就睡了过去。但这次,弘历睡着并不只是因为年迈困乏,更因洋人念叨的这些东西他自幼便毫无兴趣,老来更是一窍不通。

索德超垂手候了许久,弘历终于醒了过来,懵然嘟囔了一句:“嗯?你方才在念什么?”

“回皇上……这都是西洋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

“欧几里得……”弘历模仿着索德超拗口的发音,“这欧几里得是个人?”

“回皇上,是个人。”

“什么时候的人啊?”

“回皇上的话,距今大约有两千年了。”

“两千年?那还怪老的嘞。那他跟孔圣人比,谁早谁晚?他在西洋做的什么官?死后得了个什么谥号?”

“回皇上……欧几里得比孔圣人略晚一些,大约跟孟子同时。至于做的什么官……欧几里得一生好像并未做官,也并未得什么谥号。”

“没做官?那他做什么的?”

“回皇上的话……研究数学。”

“数学!就这东西?”弘历指着挂轴上的方圆三角,匪夷所思道。

“是的,皇上。数学是一门非常基础的、重要的学科……”

“我天朝已经开始沐浴孔孟圣贤之道了,洋夷还在搞这种……奇形怪状之学!”

“皇上,数学也并非全是奇形怪状之学……圣祖爷康熙就对数学颇有研究,还曾作《御制三角形推算法论》,臣刚入中华时,便虔心研读过……”

“圣祖爷……喜好这东西?他怎么说的啊?”

“圣祖爷文中写道:‘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圣人,人伦之至。益见规矩方圆乃数学之根本,太极两仪之变化也……’”

“哎——对!”弘历亢奋了起来,“你看,这方圆,这……奇形怪状,本质不都是圣人之道吗?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所以,尽管孔孟不认识那个欧……欧什么?”

“欧几里得。”

“哎——欧几里得……但四海蛮夷无不仰受圣人教化,所以才能弄出那什么……那什么……嗯,数学!”

索德超没有再跟弘历谈论这个问题,让一个八十多岁老头,还是以千古一帝自命的老头有向学之心,本就匪夷所思。他尴尬地躬身立着,等着弘历嘴里新的大圣谕,或者放自己走。

他非常庆幸这时候和珅进来了。这位比天子小近四十岁的宠臣,尽管早已身任军机大臣、文华殿大学士等高位,但对皇上的许多小事依然事必躬亲,体贴伶俐至极。见他来找弘历,索德超赶忙行礼,欲借机脱身。不料和珅拦住了他,请他留步。

弘历见和珅来了,喜上眉梢,起身上前,把跪在地上的和珅拉到案旁。

“和珅呐,朕前几日做梦,梦中总是有个穿着青色衣服,束着高髻,不男不女的人,在青山绿水里行走。一连几日,都梦到这幅景象。”

“奴才愚钝,不懂解梦。皇上或许可以从钦天监找几个汉人官员,为皇上算一算?”

“这景象在朕心里,挥之不去。朕左思右想,觉得跟前几年观过的这幅画,色彩格调近似。让人从库房里翻了出来。来和珅,你看看,还记得吗?”

和珅看到案上放着一卷半开的卷轴,画幅很长,两端都卷着,只露出了中间的部分。和珅一看,答道:“奴才记得,这是北宋画院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乾隆五十一年,皇上还在画前题了一首诗。”

“哟呵,好记性好记性!朕都不记得自己写了什么诗!你还记得吗?”

“奴才记得!”和珅几乎都没有思索,立刻朗声背诵道,“‘江山千里望无垠,元气淋漓运以神。北宋院诚鲜二本,三唐法总弗多皴。可惊当世王和赵,已讶一堂君若臣。曷不自思作人者,尔时调鼎作何人?’皇上一联一变,字字珠玑。先是盛赞此画潇洒神妙,浩渺无垠。然后转入画论史笔,俯瞰唐宋,总览千年。接着以宋徽宗、蔡京、王诜、赵伯驹为例,以人证画,极言此作夺人眼目、无可匹敌。最后一联更见圣心——为何宋徽宗于丹青中能慧眼知人,在治国上就不会选贤与能了?有皇上绝妙御诗题于上头,千里江山更添千分华彩,宋徽宗、王希孟这对北宋君臣,千载之下亦有荣焉。”

弘历早已听得眉开眼笑:“你会背朕的诗!果然还是你最懂朕啊!”

和珅突然跪了下来:“奴才不敢!奴才怎敢妄言……懂了皇上。皇上圣心幽邃,智虑齐天,岂是奴才可懂得的?奴才只能无时无刻不勤思细思,以求领悟圣上翰墨精义之万一……”

“你既然爱琢磨这些,那你说说,这画如何?”正好有太监奉茶,弘历就一边吹着茶,一边喜气洋洋地问他。

和珅对着《千里江山图》欣赏了一会儿道:“奴才并不通丹青,说不出什么……只觉得,那王希孟确实天纵奇才,只可惜造化差了些,未逢圣朝,若有幸生在这乾隆朝,一定能画出更多传世佳作!”

“哟嗬,确实!希孟是个好画师,可赵佶却不是个好皇帝。堂堂天子,沉湎于雕虫之小道,舍本逐末。唉,古往今来啊,精通诗画的皇帝往往荒废于理政……”弘历啜着茶,啧啧叹惋了起来。

“是。皇上御制诗有言:‘瘦金已费齐家术,守玉可阕治国方’,前代君主确实文藻事功难以两全,但皇上却不仅文治武功千古一帝,诗文丹青亦是百世无匹,独步千载啊!”

“你个小机灵鬼儿!”弘历爱怜地打了一下他的脑袋,“这画后面有段蔡京的文字,说希孟十八岁时,由宋徽宗亲授其法……唉,可惜,如果他是朕亲授的,想必绝对不止于此!”

“皇上圣明!”

弘历又自得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来:“欸和珅,你这次来,有什么事?”

“回皇上,上个月咭唎国使团万里来朝,为皇上庆贺万寿庆典,所呈贡品,奴才已清点完毕。其中有台……叫赫汁尔天文望远镜的,块头比较大,奴才派人运到了圆明园内。皇上何时有兴致,可以去瞧上一瞧。”

“这又是什么劳什子?”

“回皇上,就是……看星星的。”和珅答道。

“看星星?星星不抬头就能看吗?”

和珅不清楚该怎么解释,求助地看向索德超。

索德超解释道:“皇上,星星确实抬头就能看,不过通过天文望远镜,可以看到许多肉眼看不到的星星,以及每个星星的运动轨迹、形状、大小颜色……”

“奇技淫巧……哄小孩子的吧!”

索德超立刻噤声,瞥了和珅一眼,希望这个总能把老皇帝哄得眉开眼笑的宠臣能把他的话头给救下来。只见和珅柔婉一笑,不慌不忙地朝愤愤不屑的皇帝迎了上去:“皇上此言圣明!这些洋夷玩意儿确实都是哄小孩子的。只是奴才记得,老子曾言:‘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圣人动静行止无不应乎天意,可让天下万民回归婴儿般宁静、混沌、纯朴的状态,更是能将众生如婴儿般呵护、教化。如今皇上圣德覃敷四海,夷都来万里朝贡,这说明,皇上能让婴儿般无知、蒙昧的蛮夷都受到开化、普照啊!天不生吾皇,四海如长夜!无论是无知婴儿还是顽劣幼童,都能在皇上圣泽之下,萌发巧智,弄出各种新奇玩意儿博皇上一笑。所以,皇上何不施恩,去瞧一瞧、笑一笑呢?”

弘历眉头皱着,似乎是被和珅一番熊虎之大盛赞煽得有些困惑,但笑意却满脸流油般泄了出来:“和珅呐和珅,你真是朕的小棉袄!朕实在不知该怎么疼你!”

和珅带着一脸婉转动人的笑容,答道:“奴才这条命都是主子的。只要皇上圣心常喜、龙体康泰,就是对奴才最大的疼爱了!”

索德超先前给咭唎国使团当过翻译,又精通天文、医术。和珅请索德超测算一下什么日子去圆明园看星星效果最好。终于,过了十多日,索德超找到和珅,说这几日的星位、天气十分合适,他成功看到了洋人最新发现的一颗星星,可请天子移圣驾,前去一观。

所谓为了这套天文望远镜修建的天文馆,不过是把圆明园常年荒废的一处殿阁辟了出来。殿外恰好有座高台,视野开阔,正可用来观星。索德超提前已经调试好了,众人直接把弘历请到了这架四五人高的望远镜筒一侧,恭恭敬敬地请他透过侧下方的镜头,圣览一下宇宙万象。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3期

责任编辑:张哲

【 作 者 简 介 】

赵汗青,青年作家,文学博士生,出版诗集《红楼里的波西米亚》,创作话剧《桃花扇1912》。本篇系小说处女作。

新人自白

2017年深秋,我苦候十几个小时,终于看到了在故宫展出的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真迹。时至今日,我依然会说《千里江山图》是我这双肉眼这辈子看过的最美的东西。我带着惊心动魄的心情去搜索,却发现之前竟无任何文艺形式表现过希孟的故事。或有,但踪迹杳然。当时我隐隐觉得,这是上天给我留的一片“创作蓝海”。

2022年春,我在剧院看了舞剧《只此青绿》。剧中的希孟,其艺“笔落惊风雨,画成泣鬼神”,其人“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最重要的是,希孟第一次有了血肉。这种血肉给了我巨大的感动,以及灵感。《希孟之死》中22世纪的部分颇受此启发,一些设置,诸如转世可能、“梦里希孟长着我的脸”等,多来自和舞剧《只此青绿》中王希孟的扮演者张翰的闲聊。所以这篇小说既是给希孟的献芹之作,亦是献芹于翰哥。

《希孟之死》最核心的主旨,是人类艺术精神。2023年底,我读《百问千里》中缜密论证《千里江山图》流传收藏情况,并确凿证实希孟其人其事全部为真的内容,猝不及防,看得热泪滚滚。当时,希孟以命换画这个设定像惊雷一样劈进我脑内,同样反复雷霆的还有王阳明的那句诗“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显然,小说里王希孟和孟泽翰这两段,都可属艺术精神的“正风正雅”。但若只在正风正雅的序列里讲,未免会显得崇高到虚伪。所以我要加一段“变风变雅”,于是有了乾隆这一章。

我认为《千里江山图》是一卷有真正宇宙意识、宇宙野心、宇宙气象的作品,是丹青中的《红楼梦》。《希孟之死》中,《千里江山图》就象征着宇宙。《千里江山图》的必然毁灭象征着宇宙的必然毁灭,也意味着人类试图通过艺术等一切手段实现永恒不朽的渴望。我记得,五六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读到太阳还有大约50亿年寿命。那天放学太阳落山时,我惊恐万分地告诉我爸妈这个噩耗,他们哭笑不得地说,50亿年啊,你早死了!但我还是无比恐惧,幼小心灵第一次体会到一种万古的悲凉。

宇宙也不永恒且本无意义,但在这样一个无意义的宇宙中,却诞生了追求意义与永恒的人。想到这,我绝望得都沉默了。但一想到我基于这种绝望写出了《希孟之死》,又不由得高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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