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孙中山铜像铸造之秘：28岁的雕塑家造像，隐居法国乡下数十年

兰州孙中山铜像与旅法温州籍雕塑家严德晖

田兆会

在兰州五泉山公园，有专门为纪念孙中山而设立的中山纪念堂，门前铸立有一尊1937年铸造、1939年揭幕的孙中山铜像，该铜像的设计、监造者，为旅法温州籍雕塑家严德晖。在孙中山逝世100周年之际，我们来了解这尊铜像及其铸造者严德晖的故事。

1.民国时期的10尊孙中山铜像

铸立铜像，是一种典型和直接的纪念方式。民国时期铸立并留存到现今的个人户外铜像，非孙中山莫属，前后铸立成功的，共有10尊（含成都1尊改铸、上海1尊重铸）。这10尊铜像中，按时间是最晚铸立揭幕的一尊就在兰州（1939年）；日本友人梅屋庄吉捐赠的4尊为同一样式，今立于南京、广州和澳门（最早是中山）三地；其余6尊均应出自上海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开封不详），有2尊外观一致（上海、武汉），雕塑者包括江小鹣、张辰伯、滑田友、严德晖[1]等，多数有留法经历，铸造厂名号可能是上海虹桥的“小鹣造像所”、“美丰铸金厂”（成都、兰州2尊均为在当地制造）。

孙中山铜像铸立的城市，以和国民政府、孙中山相关度较高的城市为重点，除家乡1尊外（现为澳门），广州、武汉各占了2尊，其余为成都、开封、南京、上海、兰州各一。广州、武汉、南京是孙中山活动最多的地方，也先后为民国的国民政府驻地。

2.孙中山与兰州和甘肃

孙中山先生是比较看重甘肃和兰州的，认为“甘肃是我国地的中心，也是将来建设的中心”，兰州是全国的“中心点”、“全国铁路之大中心点”。“孙中山一生从未去过西北和兰州，但革命谋划伊始就关注西北，为自己的革命事业确立了更伟大的目标，这与他从兴中会开始就提出“振兴中华”的口号是一致的。孙中山建都兰州的设想，后来演变为陆都兰州说，汇流到孙中山的中华民族复兴思想当中。”[2]不难发现兰州在先生心目中的分量。

故而甘肃和兰州对孙中山的纪念，在全国也是称得上，以非自己独有但却很有效的方式纪念孙中山，除了今兰州大学曾经命名过兰州中山大学、设立中山堂（由至公堂改名）外，最为著名和人气旺盛的，是把兰州黄河铁桥改名为中山桥，孙中山由此与黄河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在中山桥南，直线对接的就是中山路，中山路东侧从北到南，依此有中山宾馆、兰州市中山小学。在民主西路南侧，有从1926年开始为纪念孙中山而植树的中山林（也是孙中山铜像最早安放处），以及位于五泉山公园的中山纪念堂、孙中山铜像。

3.兰州孙中山总理铜像

兰州的孙中山“总理像”铜像，是民国时期铸造的10尊孙中山户外铜像之一，但相对于其他铜像，从提议到最后揭幕，前后历时12年头、2次铸造，经历了资金筹措、政局变化、运输难关等等困难，最后由甘肃凭借自己的制造能力，由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教授严德晖担当艺术指导，甘肃自己制造，才得以最终揭幕。历时最长，过程最为曲折，故也是最晚铸立的，在雕塑界有相应的名气和地位。

兰州孙中山铜像铸造的首次提出，与将兰州黄河铁桥改名为中山桥以纪念孙中山，时间同为1928年！在上海铸造后因时局动荡和交通阻隔而滞留，到1934年转运时，因资金、造型而决定“本省再行另铸一尊”。朱绍良主席向1935年来甘视察的蒋介石汇报并得到捐款捐的6000元[3]（银元，下同），甘肃制造局局长方兆镐于1935年10月1日（1899-1977，浙江瑞安人）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教授严德晖签署了“雕塑兰州省政府门前总理像”合同，费用5000元。实际造像时，筹集资金12600元，时任省政府主席于学忠交由在任甘肃制造局长陶祖椿（1936-1937年在职）办理，铸造地点是在甘肃制造局（今兰州大学第二医院）西侧空地上，1936年冬铜像“已大体完成”，到1937年“全部竣工”。用红铜700kg、资金7500元。

“总理像”原拟立于省政府门前演讲台，1939年11月12日在孙中山73周年诞辰日揭幕于中山林，1956年移到五泉山公园今址，并改建新设了中山纪念堂。中山林，是甘肃1926年为纪念孙中山开始植树而形成的，和植树节联系起来了，以此为基础设立的中山林公园，也是兰州最早建成的城市公园，这是实指！按照圣人之墓为林的说法，因孙中山铜像安置在其内，加重了中山林的纪念意味。

铜像高2.4米，袍褂中装，拄杖凝视，神态自若，目视远方。观察现存铜像实物，似乎有分头胸、腹腿、腿脚三段铸造然后拼接的痕迹。

4.兰州孙中山铜像雕塑者严德晖

4.1.雕塑家严德晖

雕塑名家严德晖（19080715——19870131），是20世纪重要的留法中国雕塑家。他从13岁开始，师从专门从事小佛像和传统黄杨木雕的名家朱子常，1927年从省立温州中学普通科（即高中）毕业，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雕塑系，师从1925年留法学习雕塑归国任教的雕塑系主任江小鹣教授。自上海美专毕业后，他被校长刘海粟聘为木雕教授留校任教。

1938年，严德晖考入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成为雕塑家亨利·布沙尔（Henri Bouchard）的学生，后又师从Georges Saupique先生，定居巴黎，游览欧洲各国，为法国巴黎大皇宫及加拿大美术社团成员。从20世纪40年代中期到50年代初，严德晖作品在巴黎艺术展中获得了广泛的成功。1953年，严德晖与法国女子Louise LENOIR结婚，，育有一女严茉莉Marianne Yen，因家庭原因，1957年搬到法国勃艮第使他远离艺术圈子，也减慢了他的职业生涯，1987年逝世，安葬于其夫人的故乡奥格鲁斯（图为自塑头像）。

4.2.严德晖的家国情怀

严德晖虽身在法国，但一直心系祖国，一直未改变中国国籍，1977年带女儿严茉莉回国探亲。

赴法初期，严德晖与潘玉良、陈志华等同道一起积极参加抗日救亡活动；与钱三强、李风白等旅法学者于1945年底组建“法国和平促进会”，呼吁国内停止内战，实现和平，建设新中国，曾联名致电蒋介石，要求国民党停止内战，实现全中国的和平。并更努力推动中法文化交流。

严德晖中国留法艺术学会第七届委员会（193804-193904）的第一、第二、第三期机构中，分别在会计股、文书股、总务股任委员。

4.3.严德晖在兰州为孙中山塑像

严德晖1936年在兰州为孙中山塑像时，年仅28岁！此前的13935年，严德晖与江小鹣承制杭州西湖陈英士（陈其美）铜像，声誉大增。

按照1935年10月1日签署的《总理像》合同，其中交存甲方的铜像缩小模型，应该塑造和移交但不知所踪，也未见报道提及，所设计的最早的台基，也因为搬迁和改建，已经面目全非在（兰州中山林孙中山铜像及台基）。至于工期，“于本合同订立时起，即着手工作，定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底完成，但因材料不齐，或其他不得已原因，得延长之。”我们推测，本应在1936年诞辰70周年之际完成和揭幕，但到1936年冬铜像才“大体完成”，到1937年“全部竣工”，如前所述，计划再一次落空，此后因抗战爆发等，直到1939年才揭幕。

兰州孙中山铜像塑造合同

严德晖1936年雕塑孙中山铜像时，年仅28岁，但13岁开始的黄杨木雕学习、美术教育教学及获得广泛赞誉的杭州陈英士铜像（合作）雕塑经历，奠定了其代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承担兰州雕塑铜像的基础。有资料说是严德晖与张辰伯合作，完成了建于兰州的《孙中山像》，但查到的合同不支撑，也有可能是张辰伯雕塑了那尊未拉运到兰州的铜像。一些资料在介绍兰州孙中山铜像时，把严德晖的名字误写为严德辉，特此予以纠正。

承担雕塑任务的甘肃制造局，系左宗棠1869年创办的西安机器局，1872年搬迁兰州，历来主要以武器制造为主，当时任甘肃省政府主席的于学忠是东北军，比较注重军工生产，拟利用铸造铜像积累的经验，恢复生产以逐步试制重型武器。

4.4.从作品与展览看成就

查到的资料，严德晖早期进行传统题材的木雕制作，如1928年在天马会第九届展览会展出了檀香木雕《济公》与黄杨木雕《观音》，1929年在全国第一届美术展览会展出雕塑作品《南极》、《老人》、《弥勒佛》，后者刊载于4月13出版的《美展》杂志第二期，1931年《艺苑》杂志发表了严德晖的雕塑《无牵无挂》，为盘坐于蒲团上的裸女。1932年8月1日，中华学艺社新所落成展览会展出江小鹣、张辰伯、严德辉、陈仲书、王在璵等人的雕塑。1934至1935年间发表了作品《印度抵抗领袖甘地浮雕像》。1934年任教于上海美专，教授木雕课程。在《上海第十五届和第十六届毕业纪念册》中展出作品《劳动之母》，1935年，严德晖与江小鹣承制杭州西湖陈英士（陈其美）铜像。1936-1937年在兰州雕塑了《孙中山总理像》。

严德晖1938年到了巴黎，能查到的有限资料，是1946年10月1日-20日，巴黎高等美术学院，中国留法艺术学会会员作品展览会，潘玉良、滑田友、严德晖、周麟、李风白、廖新学、郑可、周轻鼎、曾竹韶等13名学会成员的205件绘画、雕塑作品参展(上图），这是学会成员作品第一次整体呈现在法国观众面前。1948年，法国沙龙展，展出《黛玉葬花》，50年代在塞努奇博物馆做过展览，七十年代，他创作作品曾多次在法国巴黎大皇宫参展,21世纪初还被塞努奇博物馆收藏，持续有专题展览或者联合展览。

在国内，其雕塑家地位逐渐得到更多认识和了解，吴为山2018年

2017年9月6日，中国美术馆，首届全国雕塑艺术大展，严德晖之女严茉莉向中国美术馆捐赠其父1949年所作《站立的裸女》。

2018年，巴黎，塞努奇(Cernuschi Musse)美术馆，中国历史系列展览之滑田友、严德晖雕塑作品展览。

2019年3月24日，巴黎，感知中国，意在巴黎——中国美术馆馆藏精品展，为庆祝中法建交55周年和纪念留法勤工俭学100周年，为中国美术馆收藏的中国留法艺术家近500件作品中精选而来。包括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等名家，也发掘了严德晖等默默耕耘、水准精湛的留法艺术家作品。同年，严茉莉将父亲的雕塑遗作捐赠给中国美术馆。

2020年1月19日，中国美术馆，向捐赠者致敬——中国美术馆藏捐赠作品展，雕塑家有滑田友、严德晖、王临乙、曾竹韶、刘开渠等。

2024年4月7日，中国美术馆，刘开渠与留法雕塑家作品展，值中法建交60周年之际，展出刘开渠雕塑、书画作品，以及20世纪上半叶留学法国的著名雕塑家周轻鼎、滑田友、程曼叔、王临乙、曾竹韶、严德晖、熊秉明与王合内的雕塑作品140余件。

2024年7月30日，中国美术馆，法自心源——严德晖艺术展，分源、心、法三个篇章，为传统题材作品、家人肖像以及留法后的创作，作品40余件。这是文化和旅游部国家美术作品收藏和捐赠奖励项目，也是中国美术馆捐赠与收藏系列展之一，也是严德晖作品回归祖国后的首次完整展览。

2024年11月10日，安徽博物院庐阳馆，自强不息 美育报国——中国留法艺术学会的岁月长歌”展览。

2025年1月21日，中国美术馆，美在生动——中国美术馆动物题材雕塑展，展出黄杨木雕灰色猎犬。

4.5.严德晖的朋友圈

选取在绘画和雕塑界成绩最为突出、大家较为熟悉的3位。

4.5.1.江小鹣 江小鹣（1894年—1939年），江苏吴县（今属苏州）人，近代雕塑家，雕塑界泰斗，留法雕塑家，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教授，创办上海美丰铸金厂，张辰伯、万籁鸣、滑田友、严德晖、陈得伟等都在此学习铸铜技术并担任助手，民国时期活跃于上层社会，擅长人物肖像和纪念碑雕刻，造型严谨，手法洗炼。代表作有陈师曾半身像、陈英士烈士纪念碑铜像（被认为是与严德晖合作）、先后造孙中山铜像5座（面）及南京中山陵祭堂前一对青铜鼎（孙科全家赠）、黄兴像、蒋介石像、李平书像、谭延闿像、陈嘉庚像、哈同像等。

4.5.2.潘玉良：师生、同事与朋友

潘玉良（1895—1977），安徽桐城人，生于江苏扬州，中国近现代画家、雕塑家、美术教育家，1921年官费赴法留学，1928年任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主任,1937年旅居法国巴黎。巩俐主演的电影《画魂》，就是对其生平的艺术再现。严德晖一家与潘玉良关系尤为密切（见下图），他们唯一的女儿严茉莉是潘玉良的干女儿。下图1为严德晖女儿严茉莉4岁头像，图4为潘玉良与严茉莉、留法音乐家马孝骏的儿子马友友（大提琴演奏家）及女儿马友乘。

4.5.3.滑田友：旅法同行与友人

滑田友（1901-1986），江苏淮阴人，出身木匠之家，助江小鹣做武昌、汉口孙中山等铜像，中国现代雕塑家和教育家，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教授兼系主任，创作人民英雄纪念碑大型浮雕《五·四运动》等，1933年考入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和严德晖均是现代雕塑大师罗丹的再传弟子，私交深厚，1948年滑田友回国后，将自己的在法国工作室留给了严德晖，因此吴为山院长在法国严德晖先生的家，于严德晖先生的作品中，惊喜地发现了滑田友创作的一个浮雕稿。

5.艺术界评价严德晖

严德晖的发现者，是安徽省图书馆副馆长董松，作为国内研究潘玉良的知名学者，将所发现的严德晖，介绍给了同为雕塑家的中国美术馆馆长吴为山。吴为山为此于2018年初冬，带领中国美术馆工作团队远赴法国，造访位于勃艮第大区的严德晖工作室。2019年，严德晖之女严茉莉向中国美术馆捐赠其父40件雕塑作品，让严德晖漂泊在外的作品重返故乡。吴为山是严德晖的挖掘者、推出者。

严德晖女儿严茉莉（Marianne Yen）与吴为山（左）等

吴为山在“法自心源-——为严德晖艺术展而写”的沙龙文章中总结严德晖的雕塑“有深厚扎实的西方写实技巧，具有理性、秩序的同时不失鲜活的体验感，流淌着东方的哲思和灵性，当得益于多年黄杨木雕创作的浸润。后期严德晖已然熟谙西方写实雕塑技巧，却逐渐扬弃造型细节的表达。独特的造型意识，使作品弥散出更多哲性乃至神性的气息。于此，中西古今之间的对话不再生硬。它们在艺术家心源的统摄下，愈发成熟、愈发自然、愈发圆融，精神性得以彰显。”

北京大学燕京学堂院长董强则概括评价为：学院奠基，文化滋养，工匠精神，世界眼光。

塞努奇(Cernuschi Musse)美术馆作为东方艺术品的重要收藏者，其中包括了严德晖的作品，认为严德晖等留法艺术家“经历了中华帝国的衰落以及在上海学习美术，后来他们到法国深造。在法国，他们为绘画和雕塑注入了新的元素。”

在严德晖的家乡温州，对其作品的回归，抱有极大地关注与热情，2024年中法建交60周年之际，严德晖女儿也于开启了一段在温州的寻根之旅。

6.严德晖雕塑作品概览

严德晖的作品，融合了东西方的艺术特点，将留法习来的理性方法、现代主义观念与中国传统技艺、文人意趣相结合，具有独特的审美意蕴。有鉴于中国美术馆网站等有较为全面、清晰的严德晖雕塑作品，可直接查看，不再列示。

7.孙中山铜像背后的文化价值

孙中山认为甘肃是我国地理的中心，也是将来建设的中心，兰州是全国的中心点、全国铁路之大中心点，曾设想建都兰州（陆都）。为志纪念，兰州于1928年命名了中山桥，如今已经成为兰州最具象的景观，所铸铜像，历经曲折，是西部仅有的两座铜像之一，也是甘肃最早工业企业制造的珍贵实物。而随着对设计和铸造者严德晖的故事和作品的不断挖掘，铜像的艺术价值，应该也也会被发现和重视（孙中山铜像是唯一的国内户外日常全天候展示遗存）。

在兰州，除了曾经和已经消失了中山大学、中山公园，还有中山桥、中山路、中山宾馆、中山小学、中山林等兰州特色的纪念组合，这在全国也应该是少见。

其实有很多兰州人是不知道五泉山的孙中山铜像的，在孙中山逝世100周年之际，我们更应去关注、去挖掘、去传播、去保护，以提升兰州文化旅游的层次，展现甘肃人的情怀。这也是一种致敬和怀念。

[1].鹏飞，公共视野下的民国现代铜像[J]，《艺术探索》第25卷第5期，2015年10月。

[2].邵彦涛，孙中山有关建都兰州的设想[N]，《团结报》第5892号之《文史周刊》第718期，2024年11月14日

[3].[档案史话]兰州铸造孙中山铜像记， 甘肃省档案馆编， 甘肃档案微信公众号， 2023年10月0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