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童哪吒：中国神话中的秩序裂变与我心光明

作者 | 刘振宇，上海师范大学哲学与法政学院副教授

来源 | 法律人类学世界

哪吒的故事早已深入人心，其由佛入道的背景虽非影片讨论的核心，但《哪吒2之魔童闹海》中哪吒所展现出的“抗争性”特质，却深刻地印证了道教文化的包容性。吉林大学杨帆老师曾指出，这种包容性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着深厚的历史根基。春节期间，我在福建泉州的见闻便是这一观点的生动例证。泉州西街的儒家文庙、佛教开元寺、道家元妙观与伊斯兰教清净寺毗邻而居，共同构成了一幅和谐共生的文化画卷，浓缩展现了中国古代文化对外来文明的接纳姿态。泉州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其历史地位更凸显了“征途是星辰大海”的开放气质。这种包容性不仅是文化自信的源泉，更印证了一个深刻的逻辑：真正自信的文明必然是开放的文明。

回到电影本身，近年来《哪吒》系列电影屡创票房奇迹，其核心在于精准捕捉了“个体命运与天道秩序”的张力，这一主题贯穿古今中西。在自然法传统中，安提戈涅与俄狄浦斯的神话便深刻诠释了个体与命运的对抗。不幸的是，此类叙事中的个体往往以悲剧收场——俄狄浦斯竭力逃避预言，却最终堕入宿命的深渊；安提戈涅为道德法则挑战城邦律法，最终也以牺牲告终。这种“天命不可违”的基调，与中国神话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安提戈涅之问引出的自然法理论被视为现代实证法秩序的基石，尽管现代自然法“天赋人权”理念虽与古典自然法存在裂变，但二者共享对超验秩序的追问。回到俄狄浦斯神话，其悲剧性在于个体对抗天命的彻底失败，即便在后现代语境中（如毛姆笔下“与死神相遇于萨马拉”的寓言），人类仍无法逃脱宿命的框架。

反观中国神话，“天道”并非全知全能的神祇，而是可被撼动的自然。夸父逐日、精卫填海乃至愚公移山，皆传递着“人定胜天”的朴素信念。在《哪吒》系列中，有身份的主体包括仙、人、妖、魔。其中，只有魔丸是“魔”，且是“先天”之魔；人和妖则都可通过后天修炼实现“升仙”，当然妖需要先修炼为“人”。在这一自然秩序中，即便是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代表天道的元始天尊（仙级T0）也无法直接消灭魔丸，只能借更为纯粹的自然之道（先天）——天劫咒来实现他的想法。这一表达，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和其他宗教文化对“至高秩序”想象的显著差异。比如，在基督教语境下，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的造物主；而中国神话中的元始天尊却受制于自然界的规则。唯有此等自然秩序，才能够孕育出哪吒、孙悟空、杨戬等打破既定宿命绝望的英雄形象——他们以“越界者”姿态挑战天庭权威，最终重构秩序。

那么为何哪吒、悟空、杨戬能够成为顶流？表面看是反抗父权的叙事迎合了大众心理，但更深层的原因在于他们象征了对“结构性暴力”的突破。传统家国一体下，父权不仅是家庭权威（掌握家族的权力），更是官僚压迫的缩影（掌握公共事务的权力）。范进中举后的癫狂，实为跨越阶级壁垒的极端释放；而哪吒“抛却肉身”、悟空“大闹天宫”等情节，则通过神话外衣消解了现实权力的窒息感。值得注意的是，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叙事。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冲破天劫的关键，并非单纯依赖灵珠神力或太乙相助，而是无名群众的集体意志——陈塘关百姓从质疑到拥戴的转变，实为“民心即天命”的隐喻。此处可对照韦伯的“克里斯玛型权威”：哪吒兼具反叛气质与体制背书，最终通过保护弱者（如敖丙、陈塘关百姓）完成道德自证，其领袖魅力源于对既有秩序缺陷的修补，而非彻底颠覆。同一层逻辑，在《哪吒2之魔童闹海》冲破天元鼎时再度展现。它进一步言说了中国神话里面个体英雄的先天光环并非机械降神，而是具有特殊的功能指向：哪吒的“魔丸”身份本属天道漏洞，却成为突破秩序的关键。这种设定隐含一种文化潜意识，即绝对秩序必然存在裂缝，而填补裂缝的力量只能来自秩序之外。但此刻，电影并未走向虚无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单凭哪吒和敖丙，即便他们是灵珠魔丸合体，也无法破鼎，唯有新一轮无名群众（包括龙族的妖族）合力助推，才使得哪吒的反抗获得法理正当性并最终胜利。

这种中国英雄的锻造，离不开儒道思想的交融。明朝小说（无论是《西游记》还是《封神演义》）中的哪吒深受理学的禁锢，所作所为一如俄狄浦斯，难以超越宿命，抛却肉身被解读为“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拖累父母和陈塘关百姓”的“大孝”；而魔童哪吒的成长轨迹，则暗合阳明心学“致良知”路径，走出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阳明心学“心即理”的命题被具象化为“是魔是仙我说了算”的价值宣言。这种主体性觉醒经历了三个阶段：初期受“魔丸”标签束缚，陷入身份认同危机；中期通过实践磨练（降妖除魔）证悟本心；最终在对抗天劫时实现“知行合一”，重塑肉身后接受“魔丸”的身份但拒斥“魔是邪恶”的身份标签，把“性即理”的伦理规训悬置一旁。而《魔童降世》中申公豹那一句“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的朴素表达，在他《魔童闹海》中冲向三龙王的一刻中让许多观众体验了一把“回旋镖”，彻底完成了对“先天标签论”的解构。善恶判断从身份归属转向行为选择，动态的道德评价体系由此构建，便是心学“在事上磨练”实践哲学的呈现。

简言之，《哪吒2之魔童闹海》的成功不仅在于其视觉奇观，更在于它激活了中国文化中“对抗与调和”的深层基因，以儒释道，以文载道。这种基因使我们在面对现代性困境时，始终保有重构秩序的想象力，正如哪吒在烈焰中的呐喊：“我想试试”——一句朴素的宣言，道出了文明韧性的终极密码：在秩序的裂变中，永远孕育着重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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