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十年中，中国著名剧作家于伶的遭遇 袁鹰 狱中玫瑰

有一年春夏之交的一个黄昏，于伶在囚室中正苦坐冥想，忽然一阵风过，飘进来几缕花香。细细辨别，是玫瑰的香味。狱中怎会有玫瑰花?莫非是年年枯坐斗室、想念上海巨鹿路小园的花草而产生的幻觉?要不就是囚室外小院中另有一种什么东西发出酷似玫瑰的气味，来刺激一下他这个枯寂的囚人枯寂的

第二天放风时，他有心在小院里四处寻觅，果然在窗下墙边心?发现几株血红的玫瑰。

哦，五月，玫瑰开花的季节!

哦，寂寞的狱中玫瑰!

新中国的监 狱，在环境和管理方面，不同于国民党反动统治下的牢房，更不同于德国和日本法西斯的集中营，于伶是知道的。他曾看到过反映劳改犯人学习、生产的新闻报道和纪录片，听到过国外来访的朋友和记者对新中国监 狱的赞誉,比如饮食条件、卫生条件，都有使人称道之处。但是狱中居然能看到盛开的玫瑰花，

谁撒的种、谁栽的花呢?是某一个爱花草的看守管理人员吗?倒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为什么要种在囚室外而不是种在自家屋里的花盆内?或者是一只自由飞翔的小鸟偶然从什么地方御来几粒花种、偶然地撒落到这块小天井的泥土中，好给自己送来几缕花香?

后一种猜想，使于伶感到一阵欣喜和宽慰。

他忽然想起少年时候在苏州求学时，读过英国唯美主义诗人和剧作家王尔德所写狱中玫瑰那首名诗。当时印象极深，也极欢，那是50年前的事了。他已经不能像当年那样背诵全诗。遍遍搜索记忆,点点滴滴地想,反反复复地背,终于想全了几节

“……上帝是仁慈的，

比人们所知道的更仁慈。

他将使红的玫瑰开更红的花，

使白的玫瑰颜色更白。

“但是，在牢狱的空气里，任是乳白色的玫瑰花，大红的玫瑰花，

恐怕都没有开放的希望吧?

介壳和砾石和碎屑，

奥贤中越苗妻账

就是他们在那里给我们的东西，

因为他们知道，

花朵是能医治普通人的忧伤的。

“所以，将永远没有酒红色的或乳白色的玫瑰，一瓣 一瓣地

落在那丑恶的监 狱墙边

延伸着的一块泥土沙地上。

而告诉在那场上踯躅的人说:

上帝的儿子是曾替代一切而死去的吧?”

这狱中玫瑰诗的作者王尔德，受到一个案件牵连，1895年5月在英国贝克省莱顿监 狱度过两年铁窗生涯。诗人的狱中岁月过得相当悠闲自在，有好心人照料他，所以吟咏狱中玫瑰，还有点怨而不怒的味道。于伶觉得自己的处境同当年王尔德是不能相比的，但对王尔德另一篇名文《狱中记》开头一段，印象却更强烈。

“在我们看来，狱室里全部时间只有一个季节，这就是悲哀的季节。太阳与月亮，似乎都从我们这里被掠夺去了。在监 狱外面，也许天空是蔚蓝色和黄金色的，但在监 狱里，在我们所居住的地方，那穿进堆满尘埃的小铁格玻璃窗的光线，是灰色的和黯淡的。像囚人的心常常是黄昏一样，囚室也常常是黄昏。”

“囚人的心常常是黄昏”，古今中外都是相同相似的吧?

他依稀记得，王尔德《狱中记》的译者是张闻天。那位曾经担任过党内高级职务、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一生的卓越政治家、外交家，59年庐S会议被诬为同彭一起搞“反党军事俱乐部”，从此罢官免职闲居，这一次当然难逃这一场浩劫。他如今在哪里呢?是死是活?若是也身陷囹圄，回顾往事，会想起自己年轻时译过王尔德的狱中玫瑰诗，会勾起些许联想吗?

天下事真难以预测。于伶伫立墙边,凝视那一丛寂寞的玫瑰,禁不住思绪翻飞。玫瑰呀玫瑰，你有何辜?你有何罪?竟然也沦入秦 城监 狱。如今,你同囚犯们一样,也是不自由的。也许囚犯还可能有出狱的一天,你呢?你能出去吗?那么，你为什么关到这里来呢?草木本是无情物，难道你也犯了思想罪?政治罪?也犯了诽谤罪、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反对旗 手的罪?

哦，是了，玫瑰，你为什么要长那么多的刺?为什么要刺得那些想随便采摘的人手指出血、皮肉发痛?这不就是你的弥天大罪吗?

如果致瑰入狱是由于多刺(这个罪名似乎也可以成立)，那么自己又为何突然遭到陷害，而且羁押已匆匆过了五年之久呢?我刺痛了谁?得罪了谁，妨碍了谁呢?

这句自问，问得多余。于伶自己也觉得问得可笑。茫然仰首四壁肃然，谁来回答一句?大

入狱五年，从上海到首都，审讯过多次，却一直没有正式判决。这是少有的事。一个囚犯，不知道自己因何囚禁，不知道自已所犯何罪。法制在哪里?冤向何处伸?

想来想去，他又想到江 青。从审讯内容总是离不开30年代上海影剧界旧人旧事的情况看，他被关押十之八九同江 青有关。这个当年的蓝 苹，这条化为美女的毒蛇，蛰伏30年，如今伸出火焰般的舌头和藏满毒汁的牙齿，向一大批文艺工作者扑来了。于伶长长地喟叹一声，信口哼了四句:

寂寂狱中听子规，

玫瑰何苦惹遐思?

斯人坦荡甘憔悴

有鬼画皮抹胭脂:

其实，于伶不知道，他之所以从上海转移到秦 城，倒不是江 青的主意，而是周总理采取的保护性措施。若是任他关押在上 海，落在张 春桥、姚 文元、王 洪文一帮人手掌之中，真是生死难卜，未必还能有活着出狱的一天。这一点，倒是有点错怪江 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