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蜀中到大海

发布时间:2024-12-20 10:00  浏览量:2

四川盆地是个漏水的盆,四壁高山如盆壁,但围不住长江。长江从蜀中奔泻而出,一路蜿蜒逶迤,东流至大海。

当年我就是从蜀中走到大海边的。我的家乡有一条小河,名叫府南河。我乘船从家乡出发,经府南河进锦江,再入岷江,最后驶入长江。我憧憬的是大海的辽阔,家乡水在我身边,但已经不在我心中了。我逃离家乡,但对一路随我流淌的家乡水没有任何留恋。“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这是李白的诗句。回想当年蜀中也有两个出逃的诗人,一个就是李白,另一个是苏轼。

想必李白也是从水路出川的。“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出川之后,他东游吴越,流连荆楚,仰天大笑入长安,一生几乎再也没有进入蜀中。蜀中故乡只在李白的心中,只够他“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晚年获罪贬谪贵州,流放夜郎,刚进入四川,朝廷的大赦令就到了。于是他“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离蜀的心情何等愉悦。

天纵奇才的诗人,一生潦倒失意,但从来没有想到回到故乡的港湾中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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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也是从水路出川的。当年一条船上载着唐宋八大家之三苏,载着北宋文章的半壁江山,这是何等令人神往的景象。苏门三父子自白玻璃江入嘉陵江,然后汇入长江。好像江流入海,人中龙凤混入中原的滚滚红尘之中,竟也是寂然无声。多舛的命运让一代奇才四处漂泊,少有安定的时光。他壮知密州,中留黄州,南贬儋州,除当年扶其父灵柩回过四川之外,其余一生的时光,都没有回过蜀中。他思念妻子王弗、怀念弟弟子由这些从故乡一起走出来的亲人,但在他的诗中,却少见思乡之作。人生失意之时,他也曾问:“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但“万里家在岷峨”,故乡远在万里之遥,他怎么能够到达?于是他只有慨叹“休对故人思故国”的份了。

倒是由陆路入川的诗人杜甫,把许多美好的诗篇留在了蜀地。“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一个满腹沧桑、颠沛流离的诗人,心中却有着川地如此动人的春色,总让那些离川的游子在思乡中感知心底最美丽的温暖。“花近高楼伤客心”“万里悲秋常作客” ,他一生都在感叹自己是“客”,但在蜀中,他也做了回主人,“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是不是应了“心安之处,即为故乡”的说法呢?当唐军收复河南河北的喜讯传到耳中,这个忧国忧民的诗人,喜极而泣。他漫卷诗书,想取道襄阳,回到故乡洛阳。但安史之乱的平定只是一个假象,病入膏肓的唐王朝还是摇摇欲坠。离蜀之路又是何等的艰难。当蜀地平安不再,杜甫一样经水路出川。“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天涯羁旅,老病孤苦,国家风雨飘摇,诗人心中,此时是满腹伤痛。他该是想回到故乡的港湾,好好疗伤, 舔舐自己满身的伤痛吧?但诗人没有,在生命的晚年,他把自己一生最后的时光都交给了长江,任凭一叶孤舟,飘荡在浩茫的江面之上。不知生命暮年的诗人,是否有慨叹:故乡不远,但永远不能抵达了。

但让人动容的是,形销骨立的诗人,至死还惦念着好友李白,惦念着蜀中的美好。蜀中可是一代诗仙的故里啊!他说,“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落叶归根,老来回归故乡,有一个读书的去处,这是对李白的祝福,也是他一辈子的最高理想吧。

我自故乡出发,最终停泊在南海边的一座新兴之城——深圳,终于可以终日与海为伴了。但生活总不能尽如人意,我困顿、迷茫、烦恼、疲惫之时,也会回到故乡去。但故乡的港湾只能让一个疲惫之躯得以短暂地休息,那些困顿、迷茫、烦恼却挥之不去。于是我回故乡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竟至于数年也难回一次。我忽然理解了那些蜀中的诗人们:故乡在这些诗人的心中,在他们的怀念之中,但永远不在他们的行程之中。因为故乡是用来思念的,不是用来抵达的;故乡是用来假想的,不是用来坐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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