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饮记》节选丨山雨欲来风满楼,事情正在起变化

发布时间:2024-09-24 02:37  浏览量:18

像一只怒气冲冲的巨鸟。

他在台下的人群里看见了他。他不认识他,但他坐在那里,你没办法不看他——“夺人眼球”,媒体时代猴急的汉语。他想起他刚刚终止了一项购置瞳孔识别的打卡机的计划,那个单位已经陷入隐秘的恐慌,据说如果你每天早晨都把眼睛对准那只阴险的镜头,你的瞳孔迟早会散掉。像一粒散了黄儿的鸟蛋。对机器的恐惧和对身体管制的焦虑。他想,他们倒是不担心灵魂,按照传统的想象,灵魂藏在瞳孔深处,随时可能被吸走,就像插一支吸管,吸干瓶底的果汁。

他想起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的,他正在这儿谈论网络文学,而阿特伍德阴魂不散。这个严厉、尖刻的女巨人,据说身高一米八以上,他正在读她的《别名格蕾丝》,他还没有读完, 但是, 等到这儿完了事,他得赶到附近的一家书店,当着另外一群人,谈论这个加拿大小说家。

问题是,关于阿特伍德他并没有什么话说。现在,看着台下那个家伙,他的心情更糟,他不明白这货为什么要把头发搞成这个鸟样,两鬓推上去,然后雪白的,显然是焗染出来的一大撮头发在头顶上兀然耸立。

的确像一只巨大的鸟。

但问题是,究竟是什么鸟?

哦,阿特伍德,他忽然想起来,在一本书上,阿特伍德似乎发表过关于鸟的高论。什么书呢?

晚上回家之后,他终于在一本名叫《见证与愉悦》的书中找到了那段话:

“她有野鸟般摄人心魄的眼睛”,这种句子使我疯狂。但愿我能够写出这种句子而不尴尬。但愿我能够念出这种句子而不感到难堪……

“她有野鸟般摄人心魄的眼睛。”啊,但是哪一只?也许是一只尖叫的猫头鹰,或者是一只杜鹃?那可很不一样。

这种发疯的处女座让世界变成荆棘丛生的地方。在我们这里,我们真的不会在意那只鸟是哪一只,我们喋喋不休地议论或争论,我们很可能会为一只野鸟相互撕咬或发动战争,但是,我们永远不会使我们的争论进入“哪一只”,我们始于抒情和隐喻,并在抒情和隐喻中达到爽点和嗨点。

但是哪一只?哪一只?

这疯子一定要知道是哪一只,你必须明确你的所指、澄清你的条件,你才能做出可信的描述和判断,你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这是一种多么不同的习惯。

好吧,他叹了口气,合上书,为了让她别再那么抓狂,他喃喃地说,那是一只大白巴丹鹦鹉。

离开北大已经三十多年了。这三十多年来,他们处心积虑、加班加点地在干一件事,就是要让他在今天找不到路。“遂迷,不复得路”,他不知在哪儿看过一个关于桃花源的解释,也许,那个渔夫误入了平行时空,当然也可能他进入了幽灵世界。他使劲想也想不起这里是哪里,再向南去应该就是“三教”,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操场,操场的东边是游泳池。但现在,了无痕迹。有一瞬间,他想起1981年的夏天,那是另一个桃花源,一个遥远的伤感的衰老的故事,而今天,要谈的是一件新事,让我们面向未来。

——网络文学。他想起2010年夏天,在复旦的一个会上,他曾经力图清晰地表达他的情绪,是的,那是情绪,混杂着幽怨、委屈和恼怒:那不就是通俗文学和类型小说吗?它们曾经被新文学运动压下去,终于在网络空间上卷土重来,萧瑟秋风今又是,前度刘郎今又来,换了马甲,就真的认不出来了?当年被打入阁楼的“旧文学”有了一个指向未来因而隐含历史正当性的名字——网络文学,而谁能想到啊,鲁迅、胡适、茅盾,他们的“新文学”竟成了“传统文学”。革命尚未成功,怎么革命者就被革了命,我还以为我是“先锋”呢,转眼间怎么就鸳鸯齐飞、黄花谢了一地?

你是说这是一件很旧的新事?中场休息,站在门外抽烟,许子东问道。

是啊。或者说,是很新的旧事。

六年过去了。现在,他和陈晓明坐在邵燕君的两边,是的,两个“传统文学”的代表,“传统文学”“纯文学”“严肃文学”“高雅文学”“主流文学”……你有太多的名字、你失去了你的名字。好吧,也许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你现在已经习惯,你就是传统文学。

但坐在中间的燕君女士却在谈论电子文明和印刷文明。问题已经不在文学,更不在百年来中国文学的分合兴替,我们面临的是世界范围的媒介革命。电子文明正在取代印刷文明,你必须从媒介革命的角度去理解网络文学。

山雨欲来风满楼,事情正在起变化,革命的性质、规模和影响已经进入了全新的阶段。麦克卢汉的幽灵此时就站在燕君身后,这是另一个加拿大人,一个威严的先知,媒介即内容!他说得多么好,一切终将到来,一切必将结束,那只巨鸟——好吧,那是一只电子时代的兀鹰,它正在展翅滑翔,注视着草原上印刷文明的角马或者羚羊。

他不知道阿特伍德对此有何高见。他真希望看到这尖刻的女人碰上麦克卢汉,先知死于1980年,他们两人应该见过。

但是,他正在和燕君和麦克卢汉和晓明聊天,他得说点什么,好吧,现在有请钱先生。他说,那天杨绛先生去世后,我又把《管锥编》找了出来。正好,钱钟书先生也谈到了媒介革命。

媒介即内容。他记得钱钟书也这么说过。

那是在《管锥编》第一册里。他有两套《管锥编》,都已经发黄,一半是因为时间流逝,另一半还是因为时间——如果实在需要打发时间,比如漫长的旅途,他有时会带上一本《管锥编》。在燕君与网络大神猫腻的对话中,猫腻恶狠狠地说,时间需要杀戮!这是他给出的网络文学的根本理由。他说得不错,我们的时间都需要杀戮,就像时间终会把我们收割而去。但是,我还是愿意用《管锥编》杀时间,知识的碎屑,如沙漏之沙,或者,像旧时守节的寡妇,在黑夜里,点一盏孤灯,把一地的黑豆、绿豆、红豆一粒粒拾起。

现在,钱先生谈《春秋》。《春秋》有微言大义。《春秋》经文逐年记载二百九十五年事,只用一万六千字,简略到了不讲理。但古人认为,圣人如此简略,一定有其道理,这是出于精心设计的修辞策略,关于世界是怎样和应该怎样,圣人必有判断,但是,圣人不明说,大音希声、大智若愚,圣人力图在无限接近于沉默的言语中隐约其词。“为例之情有五,一曰微而显。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二曰志而晦。约言示制,推以知例……三曰婉而成章,曲从义训,以示大顺……四曰尽而不污。直书其事,具文见意……五曰惩恶而劝善。求名而亡,欲盖而章……”(杜预《春秋左氏传序》)总之,这位圣人——假设他是孔子,实际上恐怕不是,他在写《春秋》时如此小心翼翼,语焉不详,三百年风云激荡于胸,吐出来时幡不动心也不动。

为什么要这样?《公羊传》的解释是,圣人怕得罪人。《汉书·艺文志》里说:“《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这个说法广为流传,几乎就是定论,但《春秋左氏传序》中,杜预注意到了这个解释中潜伏的道德疑难:如果他是如此谨小慎微的一个圣人,他还能算圣人吗?“圣人包周身之防,既作之后,方复隐讳以避患,非所闻也。”没听说过有这等缩头的圣人,所以,杜预的解释是:“言高则旨远,辞约则义微,此理之常,非隐之也。”

关于这件事一直在争论,但争着争着双方渐渐变成了一方,诗学、史学、美学都是由《春秋》来到《春秋》去,要义皆在“言高则旨远”,至高境界就在隐约闪烁之间。

但钱先生真是聪明,他说,你们真是都想多了。关键是媒介,关键是那时还没有进入印刷文明,书写所用的是简与帛,简要砍树伐竹,帛要养蚕吐丝,怎么可能下笔千言,怎么可能日更万字。哪里有什么微言大义、隐微修辞,实在是写不动了,只能越少越好,越简越好。

好吧,钱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相关图书

书名:《会饮记》

作者:李敬泽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4年8月

《会饮记》收录了李敬泽在《十月》杂志专栏刊登的系列作品。在这些作品中,李敬泽用亲历者的眼光,从历史的深邃中观照当代文学的现场,尝试去寻找那些隐没在历史的背面和角落的人,提及不被人熟知的姓名,拾起落满了灰尘的书籍,在缝隙中劈开思想的天地,发现文学之美。本书以柏拉图的“会饮”为引子,呈现了当代智力生活和精神社交的秘密地图,展现了李敬泽作为一位文学家的思考和见解。李敬泽的写作风格博古通今,横贯中西,他引经据典,汪洋恣肆,将古今中外的文学元素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编织出属于他自己的文学地图。同时,他的写作也展现了他对文学、哲学和人生的深入思考,以及对当代文学现场的敏锐观察和独到见解。

作者简介

李敬泽,散文家、评论家。祖籍山西芮城,生于天津,先后徙居保定、石家庄,定居北京。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青鸟故事集》《咏而归》《上河记》《空山横》《会议室和山丘》《跑步集》等。曾获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等诸多奖项。这个时代,很可能不存在一个自足的自我。我们每个人身上都住着一群人,古人、今人、新闻里的人、朋友圈里的人,这一群人也不一定都是外人,还包括我们自己,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乃至N个“我”,也就是说,“我”是一个复数。我们有没有可能在这一地鸡毛、漫天雨雪中找到某种线条、某种形式、某种秩序?在最好的状态下,这种秩序是“如其所是”的,它就是你,就是你的有意义和有意思,就是你的语法和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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